Terry Wang
2021-06-07

对于线索的找寻

我上周做了一个脚踝手术,现在已经出院了。医生说三周以内不能下地,而且为了防止肿胀,腿最好放平,所以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或坐或躺。这几天北京的天气很冷,但空气质量很好。我没事的时候就躺着看外面的天,试图在那片纯净的蓝色里发现某种线索,几天来除了看见过飞机与小鸟外,并无所获。

飞机离我很远,飞起来轻松惬意,无声无息,像在真空箱中滑行。小鸟离我很近,用力扇动翅膀,它还会停在窗口,翅膀把窗户扇得噗噗响。

那些线索藏在飞机的机翼或小鸟的羽毛里吗?还是藏在清晨的云里已经被风吹散了?如果我无法理解我要找的是什么,我能找到它吗?是不是我见到就会认识,还是说它已经在我眼前而我只是对它视而不见?

我想也许闭上眼睛能看得更清楚。但闭上眼睛后,很多东西都变得清楚了。纱窗上的网眼、墙壁上的霉菌、光线里的尘埃、树叶上的蜘蛛、蒸腾的水汽、飘动的窗帘…… 我想线索一定夹杂其中,只是我仍然无法分辨。

再次睁开眼睛,光线变得更明亮了。我看见一根棉纤维在空气里旋转,它就像一架微型直升机,在重力指引下找寻自己的目的地。我身体没动,眼球追随着它的身姿。它缓缓地向着我的脸飘过来,我屏住呼吸,生怕打扰它的旅程。它很坚定,似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线索。它最终落在了我的鼻尖上,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对它来说有没有什么意义。

我想我应该把目光从这片蓝天上移开,在其他不那么纯净的事物里更容易发现线索。从另一方面讲,其他事物会让大脑暂时忘记寻找线索这件事。这应该也算是一件好事。

2021-04-26

捡垃圾的人

每天晚上我都下楼去倒垃圾,经常能碰到捡垃圾的那个老人,他总是穿一身黑色的衣服,黑裤子、黑鞋、黑夹克、黑帽子,帽子底下露出一圈花白的头发。他戴着一副破旧的劳保手套,拎着一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他把每个垃圾桶的盖子掀开,在里面翻找纸盒、塑料盒、瓶子等可以回收的东西,他小心地把他们挑出来,放到自己的大袋子里。

一开始我会有意地躲着他,因为我总觉得在他“工作”的时候去扔垃圾对他很不尊重。我站在单元门口等着他离开,心里生出怜悯和羞耻混杂的情绪。我猜测他家里的情况,住在几号楼,和谁一起住,为何每天要过来捡垃圾。

我在网上看过一个新闻,有关一个捡垃圾的老人,他年轻时候是大学教授,退休后不知为何沉迷于捡垃圾。他每天每天捡,把自己的家里都堆满了,直到他去世警察才发现他屋子里的满满的垃圾。我读到这篇新闻时,很确定这是一种精神疾病,老人的退休使得这种病爆发,把无助的自己寄托在垃圾这个“物品”上。

我的小区里这个老人是否也得了同样的病呢?他的精神尚佳、眼神清晰,不像是受生活所迫。很可能他也只是在垃圾桶里翻找希望罢了。每个人都在翻找希望,只是找的地方不一样。

昨天我尝试在他“工作”的时候走过去扔我手里的垃圾。我站在他身旁,把已经分类好的垃圾丢进各个桶里,没有打扰他的动作。他没有看我,仍然认真地翻找,把垃圾桶底下的东西用力翻上来,再解开一个个塑料袋检查里面的东西。

我离开的时候老人也离开了。我用门禁卡打开单元门,走了进去。在我身后,单元门缓缓关上。在门的那一边,老人迈着小小的步子走向下一个垃圾桶。

我觉得我和某种东西和解了。

2021-04-22

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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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白天喝太多咖啡,也可能是屋子里太闷热,我的意识离开了身体,身体悬浮在空中。

熄灯后屋子里还有很多光线:从窗外钻进来的淡黄色光和加湿器指示灯发出的微蓝色光混在一起,它们跳跃过天花板上几何形的阴影后停在门框的亮面上,静静地打量我。

还有各种声音:楼下人的交谈、楼上小孩的哭闹、冰箱电机的嗡嗡声、熬着粥的锅发出咕噜声、加湿器的嘶嘶声、客厅挂钟的咔哒声、汽车划破空气的声音、我的呼吸声… 每一种声音都变得异常清晰,它们拧成粗粗的一束,仿佛要与光线在不同维度上对抗。

我试图在脑海里组织上面这段文字,却总是忍不住想起在吃早饭时听到的广播:“德国人偏爱啤酒、香肠、猪肘和马铃薯,这些食物里都含有丰富的蛋白质。”

我又听见飘渺的钟声从什刹海方向传来,像是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互相搀扶着缓步踏过石板路的声音,像是蜜蜂采蜜的声音,也像是雪飘落在冰冻湖面上的声音。

想起自己不愿想起的故事,想起工作,想起公交车上一张张戴口罩的面孔。

干燥而闷热的空气里混杂着水果和面包香气,也许我做梦了,梦里我关闭了五感,用心灵直接对抗数据比特洪流,赢了的一方可以获得一块“芒芒哒”作为奖品。

想起伊犁的草原,广阔的天空下站着一位牧人,他冷酷的脸藏在黑色的帽檐下,神情就像是你的未来。未来仿佛在闪光,先是淡黄色,又渐渐变为微蓝色,命运的船在光线里隐去身影。

2021-04-02

为什么而写

为了满足自己写文字的爱好,我试过很多平台,国内国外的都有,有单纯的博客平台如 WordPress,也有媒体类的平台如 Medium, Tumblr, 微信公众号等。在不同的时期,这些平台都给我带来过满足,让我享受创作的喜悦。但是现在,我决定回归到个人站,而且是个人静态站点。

我希望我发布文章时不再有内心的压力 —— 忐忑这篇文章有多少人看、有没有点赞和转发 —— 我终于认清自己不是为了那些而写,我在个人站点里也没有加任何跟踪代码。我希望它们安静的在那里,等待别人发现。如果某个读者觉得有启发,我会很开心,如果没有启发也没关系。

在这个一切都是暂时的时代,我希望它们活得长久,至少像互联网和数字时代一样长。我也希望所有的内容创作者都能这样想。

2021-03-29

约会

初春下午,堆满了灰色云的天空低垂着,马路两边伫立的大楼蒙着一层阴暗的颜色。繁忙的马路上没有汽车鸣笛,一切显得安静而沉默。

张洋从一座大楼门口走出来,站在路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他回望大楼,试图搜寻十二层的某个窗口,刚刚在那扇窗户背后发生的事情着实令他感到不快。

张洋穿着一件黑色夹克,蓝色牛仔裤,黑色的运动鞋,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他又瘦又高,此时佝偻着背,脸上露出愁苦和无奈的表情。他把身后的黑色挎包转到身前,从里面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一边点烟一边走到面前的公交车站。

车站遮阳棚下零零散散站着几个人,还不到下班时间,没什么人坐车。他仰头朝天吐出烟雾,想连同心里的郁闷情绪一起吐出去。抽了几口烟,好受多了,张洋脸上的表情有所缓和,这张脸显得年轻了一些,更贴近他的实际年龄了。

张洋晚上还有个约会。他和对方是在网上认识的,没见过面,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只是在网上约好了在某个餐厅见面。他有点犹豫还要不要去,因为自己现在情绪不好,怕传染给对方,但是放对方鸽子也不是张洋的作风,于是他决定还是按照约好的时间过去。他看看手表,三点半,时间有点尴尬,回趟家也来不及了,索性直接过去等吧。他掏出手机查找餐厅的路线,旁边一位老太太盯着他手里的香烟,向他投来一个鄙夷与嫌弃的眼神,张洋心领神会,把烟掐了。

他查到了路线,可以坐公交也可以坐地铁。还挺方便,他心想。这个城市虽然经常堵车,但公共交通还算发达,到哪里都方便。地铁和公交之间,张洋选择公交,因为坐在公交车上可以看外面的风景 —— 虽然除了纵横交错的道路桥梁、川流不息的汽车、静默枯燥的楼房之外也没什么好看的,但张洋还是觉得这比坐地铁的体验更真实。

368路是一辆双层巴士,张洋爬到第二层。最前排座位空着,张洋坐下来。运气挺好,他心想,这让他的眉头又稍微舒展开一些。

第一排座位的视野好,像是乘坐城市观光车游览。但此刻张洋心里却无法生出之前常有的“世界之王”的感觉。他低头盯着放在腿上的黑色挎包,那里面装着四百二十三页写满字的稿纸。这份重量压在他的腿上,也压在他的心里,他刚刚缓和了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

刚才在那栋大楼里,主编残忍地中止了他的出版计划。一切太过突然,张洋都来不及反应。主编当时满脸歉意地对他说:“对不起,这个故事太普通,我们不能像以前约定的那样继续这次出版项目了。很抱歉,这是您的稿子。” 虽然客气,但这番话让张洋如坠冰窟。主编说得这么绝情,是连以后的合作机会都断了。他很想大声质问对方,但什么话都没说出口。他从主编手里接过稿子,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苦笑。之后张洋常常想起这一天,他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吃惊,他无法解释当时的情绪,或许是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某个人会把他的写作生涯终结吧。

张洋在气象局上班,工作算不上辛苦,但很消磨人的意志。他的性格和他的名字一点都不像,平时谦虚谨慎、少言寡语,跟同事打交道小心翼翼,哪怕是关系好的同事,也不肯多说几句话。事实上,张洋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关系好的同事,也许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因为工作能力不错,张洋在单位还算有一些地位,领导曾经在会上评价他是老黄牛,勤勤恳恳,话里多少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年轻的同事对他很尊敬,但也因为他的性格,不得不保持距离。

三年前的一天,张洋突然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极大的厌倦。他吃完午饭,跟单位的老李一起在楼下抽烟。他突然对老李说:“老李,你有没有想过十年后你在单位混成什么样?” 老李比张洋年长,在单位里是老资格,没想到张洋会这样问。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张洋一句:“你想过吗,十年以后?”

张洋说:“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我十年以后变成了植物人。”

老李说:“不是个好梦。”

“是因为我的脑子适应了不思考的环境了,所以没法再思考了。”

“有点绕。怎么会不思考呢?”

“你觉得还在思考吗?”,张洋用拿烟的手指指自己的脑袋,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的,烟雾摇晃着飘向高空。

老李觉得张洋今天很奇怪,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他掐灭了自己的烟,意味深长的对张洋说:”小伙子,思不思考靠你自己把握,世界上的事情不都看人的选择吗?“

老李说完就上楼了,张洋一个人又抽了几口烟。他抬头看着身后高大的写字楼,大片大片的玻璃上反射着耀眼的阳光,突然觉得全身虚脱,脑中充满了类似惆怅的情绪。

从那以后,张洋开始在业余时间写作,他希望用笔记录生活中一些不普通的时刻,好让自己十年之后依然能回想起这些闪光的片段。可是写作并不顺利,因为他的生活太普通了,以至于想抓住一些不普通的瞬间都很难。

他每天乘地铁上下班,写作的困难加上工作的无意义感让他越来越压抑。他时常在地铁里发呆和走神。有时很抓狂,为自己不能抓住脑中的某个想法歇斯底里,甚至想对着陌生人大喊大叫。可是他不能失去自我,事实上,这段时间他更加清晰得认识了自我。看着地铁车窗里自己的倒影,穿着普通的衣服,戴着普通的帽子,用着普通的手机,听着普通的音乐,刷着普通的电视剧,这样的自己,又为何要追求有什么不普通的瞬间呢。


从大楼出来的时候,张洋本想把稿子丢进垃圾桶的,但放手的一瞬间张洋犹豫了,这稿子毕竟凝结了他的心血。之前他内心里也有一部分觉得自己写的这个故事没那么好,但另一部分却告诉他应该坚持把它发表出去。这两部分一直在互相角力,张洋觉得很痛苦。他偶尔回想起自己和老李在楼下抽烟的那天,然后试着在脑中描绘一番假如自己没有开始写作的情形。每次自己跟自己做这种游戏时,张洋总会感到虚脱和惆怅。人是无法预料自己的未来的,你选了一条路,就要承受这条路上的一切。对于另一条路的想象,也只能停留在想象中罢了。

他把挎包从膝盖上拿下来,放在腿边的地上。他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感觉轻松了一点。

他不自觉地看向右侧的座位,那里坐了一位漂亮的女士。女士身穿一条暗红色带白色小圆点的连衣裙,上身套了一件黑色的薄款夹克,下身穿了一条黑色的厚丝袜和黑色的高筒靴。虽然女士戴着口罩,张洋依然能从她的眼睛和长长的头发里看出她的光芒,张洋甚至觉得太阳从云层后面出来了。

他刚才一定是走神了,所以没有注意到女士上车。这位女士对张洋却没表现出什么兴趣,她目视前方,似乎是在欣赏马路上的车流。

张洋嘴唇有点发干,但他告诉自己止步于对这位女士的美表示惊叹就可以了,他既没有搭讪的技巧,也没有搭讪的欲望。这样的人跟他同时出现在一辆双层公交车上已经是奇迹了,绝没可能再跟他有其他交集。

女士坐了两站之后就下车了,张洋右侧的座位变空了。车窗外天空暗下来,马路两旁的路灯亮了,暖暖的光小心地呵护着路上的车辆。

在余下来的时间里,张洋没再走神,他在网上查了一下晚上要去的餐厅的位置、菜品和评价,心里大致有数了。他的腿碰到装满稿纸的挎包,心里已感觉不到之前的郁闷了。他摇摇头,安慰自己不要被这件事打倒,这只是他通向伟大的一段插曲罢了,肯定有很多大师在写作早期也遭受过很多挫折吧。


张洋到达餐厅的时候,约会对象还没到。他找了一个安静的位置坐下,把口罩取下来放好,把挎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服务员热情得走过来问他是否点菜,他摆摆手说先不点,我在等人。

餐厅装潢得很有品味,各处用料都很用心,包括桌椅和餐具。灯光和音乐让人放松,椅子坐着也非常舒服。张洋特别喜欢自己座位背后那副抽象派油画,画的是一片灿烂盛开的向日葵。

还有大概十分钟才到约定的时间,张洋到洗手间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头发。虽然来不及回家换一套新的衣服,但也不想给对方留下太邋遢的印象。他甚至没忘记把自己的手机调成静音再放回口袋。

张洋的优点之一是做事认真,无论工作还是生活,他主张要做一件事就要尽量做好。

张洋回到座位上,将目光投向餐厅门口。其实他对约会这件事不太热衷,就连这家餐厅也是女方选的。他一直不认为自己能约会成功,他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十分普通的人,对自己各方面条件都没自信。他之前的约会经历也证明了这一点,基本都是与对方见过一次后就不了了之了。但是此刻他竟然对约会的对象开始期待了。

餐厅的门开了,一位美丽的女士缓缓走进来。竟然是下午在公交车上遇到的那位,连穿的衣服都没变,张洋吃惊得张大了嘴巴。那位女士进门之后在门口站住,眼睛四处搜寻,同时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张洋站起身朝女士挥挥手,示意我在这里。他激动的双腿微微颤抖。女士看见了张洋,收起手机,朝他走过来。张洋放下手,使劲攥了攥拳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你好,我叫王琳。” 女人来到桌边,优雅地朝他伸出右手。

张洋轻轻握了握对方的手,软软的,张洋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你好,我叫张洋。”

两人坐下来,王琳把她的包放到了旁边的椅子上,拿起菜单说,我们先点菜吧。

张洋一边心不在焉得看菜单,一边偷偷看着王琳翻菜单的动作。他的心砰砰跳,嘴唇发干。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他觉得自己对王琳一见钟情了。

吃饭的时候,王琳一直笑盈盈地看着他,不拘束又很有礼貌。王琳介绍她是一家时尚杂志的编辑,平时工作太忙,所以把谈恋爱的事情耽误了。

“那我与你还算有缘呢”,张洋说,“我平时也写东西,在杂志上发表,当然了,是文学杂志,不是时尚杂志。”

“是吗”,王琳露出惊讶的表情,“没看出来你是个作家。”

“作家谈不上,是个业余文学爱好者吧。我有工作,在气象局上班,写作只是个人爱好。”

“那更了不起。为什么喜欢写作呢?是你的梦想?”

“其实也不是。就是突然有一天动了这个念头。”张洋又回想起和老李在楼下抽烟那天的情形。“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植物人。”

“听着不太妙。”

“是啊”,张洋苦笑了一下,“然后各种机缘巧合就开始写了,但其实到现在也不过才写了三年。”

“很厉害啊,我要是有一项爱好能坚持三年肯定很有成就感。” 王琳歪头做出了一个回想往事的表情。

“想起什么了?”张洋问。

“没什么,小时候喜欢画画,后来没能坚持下来,很可惜” ,王琳摇摇头。她吃了一口盘子里的鱼肉,用叉子指了指张洋背后墙上的画,“你看到这副画了吗?我很喜欢,小时候临摹过,可是画不出那种热烈的感觉。”

“嗯,确实,这副画里的向日葵就像有生命一样。”张洋说,“像是要张口跟你说话。”

“对,就这个感觉,我画不出来,可能是天份不够。”王琳说。

“也许是吧,天份这东西,应该是有的,我写文字,也总感觉力道不足,有时候觉得多写一写就能进步,有时候又觉得是天份不够,写再多也没用。”

两人边聊天,边吃完了盘子里的主菜,服务员走过来撤走了盘子,并拿上来甜点。他们的对话进行的不疾不徐,虽然谈不上热烈,但也没有间断过。他们各自讲了讲自己的工作和平时的爱好,两个人都很开心。

“我下午在公交车上看见你了,你有印象吗?”张洋还是问了出来。

“有,但我当时只是注意到你盯着我看,没想到晚上又碰面了。” 王琳轻轻笑了一下。她说话很平稳,行云流水,波澜不惊,似乎经历过大的风浪,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拦她前进。

张洋脸红了,“是吧,不好意思啊,盯着你看,我… 我… 当时是被你的美震慑住了。”

王琳点点头,笑而不语。她用叉子轻巧地挑起一小块芝士蛋糕放在嘴里慢慢咀嚼。

张洋有点后悔,对方不答话,他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了。

“这蛋糕味道不错。”王琳很善解人意,她一边说一边用叉子示意张洋尝尝他面前的蛋糕。

张洋低着头吃了一口蛋糕。他脸上发烫,背上感觉有蚂蚁在爬。

“你平时都写什么?”

“主要… 主要还是写小说”,张洋很感激王琳及时转移了话题,“其实我一开始有了写作年头的时候只是想记录自己生活里不普通的瞬间,但开始写了才发现这样的瞬间几乎没有。我的生活没什么值得记录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想象一些不普通的瞬间,然后把它安在我的故事主人公头上。”

“嗯,虽然都是杂志,时尚和文学可真是相隔千里啊。像你是去试图捕捉普通人的不普通的瞬间,而我的工作就是人为制造这些让普通人羡慕的瞬间。有时候也觉得挺无聊的。” 王琳说这话的时候微微低着头,眼睛盯着手里转动的叉子,仿佛在看叉子上的反光。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餐厅外面的天空已是一片黑暗,广告牌的彩色霓虹灯照得地面一片斑斓。张洋能看见落地窗里自己的倒影和王琳的背影,看见餐厅里其他用餐的人群的影子。他们或安静或雀跃,各自经历着人生的悲喜。他看见进进出出的人们,看见一个女人在门口和服务员气愤地争吵,看见一个小孩子撒娇地让妈妈抱,看见服务员朝着进来的每位客人微笑。突然他觉得这些都与自己无关,甚至包括面前这个叫王琳的女人。这个念头让他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那种惆怅又向他涌来。

“你走神了”,王琳提醒他。

“对不起”,张洋为自己刚才的思绪感到害羞和不安。

王琳说,“时间不早了。今天先到这儿吧?”

“嗯。”

张洋买了单,两人一起走到门外。夜晚的风仍有一丝丝凉意。两人并排站着,不知说什么好但又不忍离去。

“你介意我抽烟吗?” 张洋问道,眼睛看着天上的一颗闪亮的星星。

“你抽吧”,王琳回答,眼睛也看向那里。

张洋把烟掏出来,拿了一根放在嘴里,想了想又把烟收起来了。“算了”,他说,“不抽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必了”,王琳笑着说,“我打车回去。”

张洋没有坚持,留在那里陪她一起等车。

有一个小男孩乘着滑板车从她们面前飞驰而过,周围的空气被带动起来,变成微风吹拂在两人脸上。

王琳转过头看着他说:“你觉得这算是不普通的瞬间吗?”

张洋不太确定她指的哪个瞬间,是小孩子飞驰过去的瞬间,是她微笑的瞬间,是风吹在脸上的瞬间,还是她看着自己说话的瞬间?他没问,只是坚定的回答道:“绝对是。”

之后回想起来,张洋觉得这一天都算是他生活中极不普通的瞬间,是值得从不同的角度书写百遍千遍的瞬间。

王琳离开后,张洋一个人坐公交回家。看着窗外的灯火闪过,张洋内心生出一丝喜悦,他觉得挎包里的故事是否真如主编所说的那样普通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刻他脑海中有很多思绪,他要赶紧回家把它们都记录下来。

2021-03-24

多年生设计

题记:这篇文章翻译自 Wilson Miner 的 Perennial Design,文章观点与我最近的思绪不谋而合。他写得太好了,我忍不住翻译出来。有些词句可能不准确,如果你英语够好,建议你阅读原文。


Wilson in the field

在上面那张图里,我正站在堪萨斯西部的一片麦田里。我那时五岁,麦子高过我的头顶,那是夏末,马上就到收获的季节了。

我祖父就出生在那片麦田附近。那片土地是他的,地里长的麦子也是他的。再过几年,照看这片土地就会成为我父亲的责任,然后最终也许成为我的责任。

我祖父在求学和战争期间曾短暂离开这片土地,但每年夏末的收获季节他都会回来。我父亲还是个男孩的时候,我的祖父会带着他一起。后来,我父亲也会带着还是小孩的我一起回来。

小时候的经历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我还零星记得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来这里的情况。那时我的个头已经高过了麦子,但还是可以站到联合收割机的巨大轮子里让父亲帮我拍照。父亲把我举到收割机驾驶室,让我和开收割机的农民坐在一起。随着收割机往前推进,我惊叹于一片片的麦子被收割机的大嘴吸进去然后变成麦粒落入我身后卡车斗里的景象。

农场和草原

小麦和玉米、稻谷等农作物都是一年生的。每一年,人们播下种子,植物生长一季就被人们收割,变成粮食。每一年,所有的种子、雨水、肥料、播种时的辛劳,都被一起收割走了。

因为这些作物生长周期短,在收割完后,土壤里留不下什么东西。没有植物的根系维持,雨水会冲走表层的土壤。即便是管理得很好的农田,每年也都会因为雨水侵蚀而损失大量表层土壤。

即使土壤变得愈加贫瘠,通过肥料和灌溉方式改良,基因育种,农民们依然能逐年增加粮食产量,从越来越少的土壤里攫取更多。这就像汽车行业每年推出改良发动机一样,他们期待从有限的化石燃料里压榨出额外的一两英里。

虽然到现在为止,我们的农业仍然能保持产量增长。但这种工程化增长的速度已经有放缓的迹象了,最终它会停止。

堪萨斯西部的大部分土地都已被开发成耕地,但东部弗林特山脉附近还保持着原始的地貌。大草原是这里土地的主人。尽管也有农民们在这里放牧,但是草原深植于地下的庞大根系牢牢保护着这里的土壤不被雨水侵蚀。

与一年生的粮食作物不同,草原上的草是多年生植物。每年冬天,地面上的草枯黄死去,但占据了生物体75%的根系仍在地下存活着。来年春天,草又生出新芽,草原又变得繁茂。

草原生态系统里的元素是自我更新的。草的生长从土壤里吸收养分,死去的草变成肥料回馈土壤,让土地更加肥沃。这里的土地不是越来越贫瘠,而是逐年变得愈加肥沃。

农民们为了防止虫害需要使用杀虫剂,但草原生态系统的物种多样性使得它在没有人为干预的情况下抵抗过各种灾害,保持生机勃勃达几千年之久。

科技沉淀物

哀叹数字设计师的处境已经变成老生常谈:我们的作品寿命如此之短,不管我们做什么,都将在几年后变得无关紧要、被取代甚至完全消失。我们就像收割后的农民,站在田地里看着广阔的雨水无情落下。

史蒂夫乔布斯去世后,他在1994年的一卷采访录像流传出来。那时他在自己创办的公司 NeXT 里,记者请他对比一下当时的硅谷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以及对比他本人和牛顿。乔布斯说:“我这一生所做的工作都会在我五十岁时变得无关紧要。”

那时离他被逐出苹果公司已经过了很久,他也无法预料自己有一天再回到苹果带领它走向辉煌。他说出了富有远见的话:“这就像岩石的沉积。你在建造一座大山,你得一层一层往里贡献沉积岩。这薄薄的一层垒起来变成一座高山,但从表面看,除非有X光一样的眼睛,否则没人会看到下面的沉积岩。”

我们无法让我们创造的这些数字产品的界面有长久的生命。这是材料本身的暂时性决定的。实际上,我们恰恰在利用这种暂时性。我们做出尝试,学习并分析,然后抹除之前的尝试,再做出新尝试。

然而,我们达成目标的过程本身有更强的生命力。过程就像是沉积岩,是我们的知识形成的巨大根系。我们打造出的产品只是那座大山的表面,是我们所有知识累积形成的结晶。

如果我们只为表面的东西 — 脆弱的农作物 — 欢呼雀跃,而不去关注更持久的系统 — 地下根系 — 那我们就把自己的目光限定在了跟前。我们是选择为了后代能够建起一座大山而做好自己的沉积岩,还是像种庄稼一样每年收割产品的短期价值再眼看着它们被雨水冲走?

“响应式设计”和“面向未来的设计”等想法的涌现,是设计社区集体意识的觉醒,设计师们认识到一次次地针对某个特定的上下文解决某个特定问题的做法不可持续。当我们把目光重新聚焦到如何设计出一个可以适应环境变化的系统,我们就有机会创造出拥有更长生命力、可以自我更新的设计。

持久的系统

Pentagram 公司最近为纽约市设计了一套道路标识系统,设计师设计了一个与纽约地铁标识互为补充的设计系统。纽约地铁的标识系统是由 Massimo Vignelli 在半个世纪之前设计的。这个系统现如今已成为纽约的城市名片,但它目前的形态和最开始的时候相比也经历了很多的变化和演进。虽然每次迭代都有不同的困难,但它的核心依然坚挺,依然有很多新的东西基于它延展出来。

Vignelli 还曾在 1977 年为国家公园服务(NPS)设计过一套系统,它被称为 Unigrid。这是一套模块化的系统,设计的初衷和纽约地铁标识系统类似,都是试图在混乱的过程里建立秩序。NPS 是个很分散的组织,各地机构的需求和人员水平不尽相同。模块化的设计允许 NPS 各个分支机构根据自己的需求创建不同尺寸的宣传册、折叠地图和海报,因为它们都运用同样的设计元素,所以消费者的感受上还是一体的。这种设计使得它适应时代的变化,并且保证核心的元素不动摇。

即使是最有野心的设计,随着时间推移,也不一定能存活下来。Vignelli 设计的纽约地铁线路图就难逃被取代的命运。虽然它是和纽约地铁标识一起设计的,但因为乘客抱怨太多,还是在几年后被另外的设计取代了。《纽约时报》曾引用 Vignelli 的话,批评新的地铁图设计是一个“杂交种”,因为它很糟糕的把“自然主义”和“抽象主义”混在一起。新地铁图的设计师 Michael Hertz 回应说,“杂种”通常“更健康、更聪明,也比纯种活的更久”。

枯枝

世界上最大的购物中心是个“幽灵城”。它建于中国东莞的郊区,占地960万平方英尺,可容纳2350个商铺。它分为好几个区,还有很多模仿世界著名城市地标的建筑,这包括了一尊八十英尺高的凯旋门,一条一点三英里长的停满贡多拉的运河。但此地的交通极不方便,所以从建成起就一直空置着。世界上还有很多类似的“幽灵购物中心”,这些旧建筑的轮廓和已被拆除的标识,仿佛是早期繁荣商业在现代秩序中投下的暗影。这种情形是建筑设计师们在项目启动时不愿意想象的。

出身维也纳的建筑师和城市规划师 Victor Gruen 受欧洲的市民中心和广场影响,想要给荒乱、隔绝的城市郊区恢复生气。作为美国第一个封闭式购物中心 Southdale 的建筑师,他规划了400英亩土地,要在这之上建立适合市民生活的社区,包括了公寓、学校、医院、公园和人工湖。

Gruen 设计了一个充满野心的系统试图纠正郊区的错误,他期待这个系统里的各个部分互利共生,部分之和大于整体。他坚持已见,即使是开发商说服他先开发一个 MVP 时也未曾动摇。当然,后来开发商只建造了购物中心,他们只看到了 Gruen 系统中短期能带来最多收益的部分。一旦开始,Gruen 系统里的其他部分也会被用同样的指标来衡量 —— 利润。因此,它们也就再没有机会见到天日了。

Gruen 晚年离开了美国,它被这种野蛮的开发方式恶心到了,他把自己孵化出的那些商场和购物中心比作“丑陋的、令人不悦的、浪费土地的停满车的海洋”。1978 年,他在伦敦的一场演说中宣称,“我拒绝为那些混蛋的开发计划负责。” 1980年,他在维也纳离开人世。这之前他再没回过美国。

成功的失败

不管做的东西有多微小、脆弱,我们总是希望它能长久。我们希望它们有意义,对人有用,大于我们自身。每一个我们发布的产品,完成的项目,交接给同事的工作,每一次并购、退出、转型、下线…… 我们总是希望在其中倾注一些可以超越我们自身发展的品质。

现代农业的基础是单一栽培,因为这是最有效的方式。这些作物没有系统的长时间支持,它们所有的能量都用来快速成熟和产生粮食。通过大面积种植同一种作物,维护和培育成本降级,产量提高,这套系统越来越高效的喂饱人们的肚子。但很清晰的是,这是不可持续的。

我们不能再重复农业的老路。我们不能只盯着高效的收割短期利益。认为我们依然能游刃有余的为不同的平台、屏幕、设备、上下文做设计的思想正在遭受质疑。我们所处的充满无数变量的快速发展的数字环境要求我们设计出持久的设计,以对抗越来越短的让事物消亡的周期。

当我们把快速的无限的增长作为终极目标,我们就把自己限定死了,能做的事情就是那些。而这些摆在我们面前的所谓“选择”正是让我们得到单一作物栽培、幽灵购物中心和优化汽车引擎的那些选择 —— 追逐短期的增长和利润,忽视长期可持续发展。

增长不是扩张的唯一方式,触达更多用户也不是加深影响力的唯一方式。如果我们把眼光放得更长呢?我们能不能创造出一些数字产品,活得比我们更久,并且不需要我们持续的照料呢?

一点钱和一百年

从我祖父的农场往东开车几个小时,在堪萨斯州的 Salina 附近有一个谷仓。让这个普通的谷仓不普通的是,每年秋天有那么几天,这里聚满了人。他们是来参加一个叫草原狂欢节的活动。很多人会在谷仓旁安营扎寨。人们分享美食、随着音乐跳舞、夜晚点起篝火庆祝丰收。除此之外,他们还会一起讨论“农业存在的问题“。这个词出自土地研究所(The Land Institue)的创办者 Wes Jackson — 他和妻子在 1971 年创办了土地研究所。

土地研究所的创办初衷是找到一种可以替代单一作物栽培的不同模式。研究人员以草原生态系统为蓝本,试图找到一个既可以养活我们自己又可以丰富土壤的方式。研究所创办几年后,Wes Jackson 被问到成功的几率有多大,甚至有人提出要培育出多年生的植物种群并且能赶上现在粮食产量根本是不可能的。他回答到,“只要给我们一点钱和一百年的时间,我们肯定能做到。我看不到有什么原因说明它是无法做到的。”

三十年后,研究所的团队宣布他们培育出的最新品种 Kernza(一种类似小麦的作物)将会在二十年内提供给农民种植。但这只是一个概念验证,甚至算不上一个 MVP。Wes 宣称的一百年的目标并不是要找到一种多年生的庄稼,而是开发一种“多年生多品种”的栽培方式 —— 由不同种类的植物和生物组成的系统,这个系统可以持续的发展演化,抵抗气候和环境变化 —— 一个可持续的自行演化和生存的系统。

复苏

我祖父农场里有一小块地跟周围的土地不一样,它位于一个山坡上,土壤里岩石比较多。种在这里的麦子从未比其他地方长的高,也没有其他地里的麦子产量高。

去年夏天,我们收割了这片土地上能长出的最后一茬小麦。今年,这里将会播种上草的种子,这是政府办的一个“退耕还草”的项目 —— 通过激励鼓励土地所有者把耕地恢复原来的面貌。

这片土地目前仍有其他用途:几个油井还在产油,草场那边也很适合放牧。在这片土地之下,看不见的地方,一个新的根系正在生长,它正在让土地恢复活力。也许某一天这片土地又可以种庄稼了,到时我的孙子又可以像我的祖父那样,在收获时节自豪地立在这片土地上。

(完)

2021-02-19

两种 UX 知识

我被很多年轻设计师问到过,如何提高自己的专业能力。如果只看专业能力中和 UX 相关的知识和技能,我觉得可以先把这个集合里的知识划分成两类 —「领域相关」的和「领域无关」的 UX — 个人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看哪部分需要提高。

「领域相关」的用户体验是指在特定的行业、领域或场合里,如何提供合理的设计方案。例如,财务人员在月底需要处理公司员工的报销,处理报销的过程又分为核对金额、审核发票、录入系统等步骤。如果一个设计师想为这个用户场景设计出易用的软件,她就需要对财务人员的工作方式有所了解,熟悉她们的工作目标、工作环境等。

从整个组织的角度看,领域知识属于需求方思维,核心是理解组织要去生产和销售的究竟是什么产品。

与之对应的,用户体验的很多方面不需要对于某个特定领域的了解,我们把这部分知识称为「领域无关」的用户体验。它包含了对人类思维、认知、视觉感知、心理学、人机工程学、社会学的理解。这些知识也非常重要,它推动了软件企业早期改善产品可用性的运动。这方面的例子包括人的短期记忆只能记住5-9个物体、使用文字加图标比单纯使用图标的界面更容易理解等等。针对残障人士、老人、特殊群体的知识也属于此范畴。

从整个组织的角度看,领域无关的知识属于供给方思维,重点是组织里的所有团队都应该拥有足够的相关知识,这也是设计师、程序员、市场营销、销售、运营等自我成长的一部分。

市面上流行的大部分关于用户体验的书籍和学习资料是关于「领域无关」的用户体验的,比如 Don Norman 的 The Design of Everyday Things, Edward Tufte 的 The Visual Display of Quantatitve Information 等。通过阅读书籍和资料就可以很好的掌握「领域无关」的 用户体验知识。另外,Nielsen Norman Group 的研究报告也是很好的参考资料。

「领域相关」的知识不是一次性习得的,在进入一个新行业、服务一个新客户、设计一个新产品甚至用户场景时都需要付出一定时间成本去学习。要想提高这部分的能力,设计师要做的是多调研、分析、总结,把日常工作中学到的知识点抽象和泛化成问题及其解决方案的定义,也就是模式。这部分知识要通过多实践和思考来学习和提高。

2020-12-12

如何传达你的愿景

2020年12月1日,Salesforce 宣布以 277 亿美元的价格收购 Slack。

277 亿美元是什么概念呢?它是 13 年前 SAP 收购 BusinessObjects 价格的 4 倍,是 16 年前 Oracle 收购 PeopleSoft 价格的 2.7 倍,是 6 年前 Facebook 收购 WhatsApp 价格的 1.5 倍。

Salesforce 发表的声明中把 Slack 称作「最具创新性的企业沟通平台」(most innovative enterprise communications platform)。

随着这一消息的传出,Slack 创始人 Stewart Butterfield 在早期发的一封公司内部信再次流传开来。他在这封信里向团队讲述了自己的愿景并且做了战斗动员。虽然里面有鸡血成分,但他的很多观点在现在看来依然很有价值。

我把原文做了一定的精简,并翻译如下。


打造人们想要的产品

我们基本已经可以确定我们打造了一款有用的产品:任何一个把 Slack 当作自己主要沟通工具的团队都比之前更好了。然而,这些团队基本都没有意识到他们需要 Slack。很少的人也许在自己脑海里想象过一个与目前工作方式不同的工具,但他们肯定没有想过会是 Slack 这个样子,就像便利贴和 GUI 出现之前,也没人想象过它们一样。

因此,除了打造产品,我们另一个重要任务是去理解人们要的是什么,并把 Slack 的价值以他们的语言表达出来。

这当中很大一部分当然要靠所谓的“市场营销”,但如果当用户第一次来到我们的网站时、当他们注册账号时、当他们第一次以及后续每次使用我们的产品时感受不到我们想传达的价值,那么即便是最好的口号、广告、落地页、推广活动都于事无补。

因此“理解人们要什么,并把 Slack 的价值以他们的语言表达出来”是我们每个人都要做的。它是我们所有工作的总和。我们所有的细节工作都应该指向这一点。

产品营销两手抓

Marc Andreessen 认为对于创业公司来说唯一重要的事是找到 PMF(产品和市场的契合),他甚至以找到 PMF 为分界点把一家公司的生命分为两个阶段。在第一阶段团队应该关注在测试产品和迭代,在第二阶段关注扩大规模和优化。

我们目前仍处于第一阶段。虽然市场反馈比较积极,但我们也不能确定还需要多少工作才能到达PMF的状态,也许最后的 10% 的路程需要 90% 的努力。

我们必须从产品端和市场端同时发力:

  • 打造越来越好的产品,提供人们想要的(不管他们是否知道自己想要)
  • 把上面的产品价值更有效的传递给用户(这样他们就知道自己也想要这个产品)

理想情况下,这两者可以相互促进。产品本身以及人们使用它的方式会给我们的宣传口径带来启示,而不停优化我们讲故事的方式也有助于团队进行产品功能和设计方面的决策。

我们的定位与其他初创公司不同的一点在于:我们并不是在一个成熟市场里与现有玩家厮杀,我们是在定义一个新的市场。因此,我们不能只局限于调整我们的产品,我们也要调整市场。

售卖创新,而不是产品

最好的,也许是唯一的衡量“创新”的标准就是对于人类行为的改变。大的创新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小的创新则不行。创新可以定义为对一个系统行为带来的改变的总和。

在这个意义上,Slack 是一个真正大的创新。虽然不像自动驾驶或者植入芯片那样酷炫,但是它有可能深刻的改变企业内部人员花费时间的方式、沟通的方式、利用归档数据的方式,改变人和人之间的连接,真正提高生产效率。

市面上已经有太多群聊系统和工具了,如果我们也售卖“群聊系统”,肯定没前途。我们要售卖“组织变革”,进一步说,是“降低沟通成本”、“零成本知识管理”、“更快更好地决策”、“你团队的所有沟通都能被搜到”或是“比以前少发75%的邮件”。只有这样才能找到更多的买家。

我们售卖组织变革,使它们变成更好的组织和团队。而软件恰好是这当中我们能打造的部分。越多的团队在我们的帮助下变得更好,我们就越成功。

找到 PMF 的最好方式就是定义你自己的市场。

这不是一个新想法。Harley Davidson 售卖摩托车,也售卖“自由”和“独立”。很多奢侈品品牌售卖的是“消费者心中更好的自己”。

集中式的企业内部沟通工具会在未来10-20年代替电子邮件,我们应该不遗余力地推动和加速这个变革,定义这个市场,推动这个市场的增长,成为领导者和掌控者。

我们希望客户将来变成什么样子

所有的产品都在向他们的客户提要求:希望他们以特定方式做事、以特定方式思考 - 这通常会改变人们的做事方式,甚至会改变人们对自己的认知。

Slack 也在向客户提要求:希望他们放弃已经用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邮件,转而在一个陌生的新软件里每天花费几个小时。我们甚至要求他们转变思维方式,在一个默认公开的工具里沟通。这个要求几乎有点不可能被接受。

要让客户满足这个近乎过分的要求,我们必须要做到:

  • 给予他们足够大的回报
  • 近乎完美的执行我们的使命

在设计这种“回报”时,可以从“我们希望客户变成什么样子”的角度思考:

  • 团队里的人都更放松、更有效率,他们知道自己需要的信息随时可以搜索到
  • 他们能掌控自己的信息,而不是变成信息的奴隶
  • 不再因为无法了解其他成员的工作而感到沮丧
  • 成为有意识的沟通者,清楚他们的每一次发言都会贡献到整个团队的知识中

这就是我们要做到的。我们要让客户知道彩虹那头是什么景象,并付出我们所有的努力确保它们能达到那里。

如何做到

为什么说要“近乎完美的执行”呢?当一个人的预期不高的时候,他能忍受各种缺陷。但是我们在创造一个全新的市场和产品,人们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想要这个产品。这时他们的忍受能力就很低。因此,我们必须打造一款美的、优雅的、体贴的产品。任何小的有趣的细节都会把人们往新世界拉动一点点,任何小瑕疵都会让他们觉得“不值得”。

所有人都要以用户的眼光审视和感受我们的产品,找到那些琐碎的恼人的点并把它们消灭。这并不容易,作为产品的打造者,我们要克服自己对于产品的现有认知,把自己当作一个初学者看待。我们每天都要重复打磨这些小细节,让产品的体验绝对顺滑。

在审视自己产品的时候,本着追求卓越的精神,要求严格一点。

为什么

如果 Slack 做不大,我们就没必要继续再做了。要想做大,就必须要把产品做的非常好。人生太短,没有时间给我们做出一款“差不多”的产品。

要把事情做好,我们不能只局限在自己的待办事项上,要有全局眼光。如果一个功能没有让用户的体验变好,没有帮用户更好的理解 Slack 或者没有帮我们更好的理解用户,那么发布这个功能毫无意义。

确保所有的努力都能协调一致是我们每个人的职责,追求卓越的愿望应该超越你的 title 或者角色的限定。

我们是一个非常 NB 的软件开发团队,我们也要成为一个 NB 的客户开发团队。这是为什么我更喜欢说“打造客户群体”而不是“占有市场份额”。这两种工作的本质是不同的。我会和你们一起去理解和更好的服务每一个客户。

所以,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因为人活着不做点有意义的事,还他妈活着干嘛?现在,大家一起开干吧!


2013年8月14日,这篇内部信发出两周后,Slack 的预览版发布了。大约六个月后的2014年2月12日,Slack 正式版发布了。六年后,Salesforce 宣布收购 Slack.

P.S.这篇备忘录的标题是“我们可不是来这卖马鞍的”,并且在文章里举了一个假想的马鞍企业的营销案例。我在翻译中省略了。有兴趣的可以去原文当中读一读。

参考资料

  1. We don’t sell saddles here.
  2. Salesforce Signs Definitive Agreement to Acquire Slack.
  3. SAP Buys Business Objects for $6.78 Billion.
  4. Oracle Buys PeopleSoft.
  5. Facebook to Acquire WhatsApp.
2020-08-06

记忆错乱之人

7月17日 星期五

最近我总是忘事,出门忘带钥匙,上街买东西忘带钱。我以为这是变老的表现,并不在意,后来耽误了工作我才决定去医院做个检查。

今天我很早就到了医院,排了很久的队之后才轮到我挂号,我把自己的症状描述给挂号的护士,那位年轻的女士用不太友好的语气建议我挂脑科。她心情糟糕可能是因为我的问题实在太多,而且隔着玻璃不得不朝她喊。在休息区的长椅上坐了两个小时后,我见到了那位脑科专家。

我把情况讲给他听,边讲边看他脸色,担心他觉得无聊。他非但没有显露出厌烦,反而听得津津有味。于是我来了精神,把椅子往前搬了搬,更加细致得跟他讲起来。大约讲了二十分钟,讲的嘴唇发干,但其实说来说去也都是些生活中丢三落四、忘东忘西的琐事。医生听完后往后移了移身体,靠在椅背上,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桌子上,然后用双手蒙住脸上下揉搓了几次,可能是听我说话听累了。然后,他戴好眼镜,郑重其事的对我说:“你这是记忆错乱症。”

我来之前就很忐忑,生怕自己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患上健忘症,没想到医生嘴里冒出来一个比“健忘症”更吓人的词。说实话,我从来没听过“记忆错乱症”这种病。

我小小翼翼的问医生:“呃…… 不是健忘症啊?”

“我听你的描述,绝对不是健忘症。你并不是简单的忘掉事情,而是把时间搞乱了。你记忆中事情发生的顺序和它们实际发生的顺序不一样。”

我没听懂,但装作懂了的样子点点头:“哦,医生,那这个病有什么危害吗?”

“对于你的身体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危害,但是如果不及时纠正,你可能会神经错乱。也就是说,你的大脑会被它自己搞糊涂。”

我被医生的话搞糊涂了。

我很怕自己变成神经错乱,于是忧心忡忡地问医生:“那… 有什么办法可以纠正一下吗?”

医生嘴角轻微地抽动了一下,露出神秘的微笑。他说:“不用太紧张,神经错乱只是理论上的可能。其实最近患上这种病的人不少,还没有谁真的神经错乱了。”

我有点着急的说:“真的不用开点药吗?”

医生摇摇头说:“你可以试试写日记。下周来找我复诊。”说完,他按铃叫下一位患者进来,我则低头退出了诊室。

我走出医院,在路边闲逛,大脑仍需要时间消化刚刚医生说的话。我看到一个酒吧风格的拉面馆,我进去吃了一碗拉面,喝了一罐冰啤酒,然后去附近文具店买了一个A5大小的本子和一支圆珠笔,装进了我的上衣口袋。这一连串动作都是下意识完成的。吃面的时候,我用手机上网搜索“记忆错乱症”,没有找到任何信息。我一度以为那个医生是骗子,想冲回医院骂他一顿,然而还是被他口中的“理论上的可能性”震慑住了,决定听从他的建议开始记日记。


7月20日 星期一

我之所以还记得上星期发生的事,正是因为我的日记是这样写的。如果合上日记本回想,我大脑里的灰色细胞会明确告诉我上星期我在和一位久未蒙面的好友喝咖啡聊天。

“记忆错乱症”听起来可怕,却并没有在生活中给我带来太多实际困扰,可能因为我伪装得比较好,也可能我本来就是他人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一个符号。

中午我去家附近的山西面馆吃面。我总去那家面馆,老板已经认得我了,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所以那天我坐在自己常坐的座位上后,老板就问我是不是还按照以前常点的上,我说好。等了十分钟,老板给我上来了一碗大份的牛肉刀削面和一盘凉拌白菜心。我以为老板是在逗我玩,因为我从来不吃牛肉面,也不喜欢吃白菜。

老板把东西放好后,对我说:“哥,您慢用。”

我差点给他一巴掌。我说:“老板,今天可不是愚人节。你是知道的,我从来不吃牛肉面。还有这白菜,怎么回事,我在你家没点过白菜啊!”

老板被我训斥得傻眼了。他一脸无辜的表情,委屈的说:“哥,您别拿我开涮啊。您三天两头上我们这儿来,每次都是这两样,我记错谁的也不能把您的记错了啊。”

我生气的说:“我要青菜素面和一份菠菜花生。”

老板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肯定觉得我故意找碴。但他不能跟客人较劲,只好忍气吞声的撤掉刀削面和白菜心,换上了素面和菠菜花生。

在吃面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可能是我的记忆混乱了。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也不敢看老板脸上的表情,低着头默默吃面。我感觉周围的空气特别热。

出门的时候我特地多塞给老板点钱,告诉他不用找了。他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了声谢谢。


7月22日 星期三

我和好久不见的朋友约在咖啡厅见面聊天。我提前十分钟到了,点了一杯饮料坐在窗边的位子上边喝边等。闲着无聊刷起手机,竟在朋友圈里看到好友发的动态,上面说他在东南亚潜水。

我以为这是摆拍,便发了个信息给他,问他到哪儿了。

“我已经到了,”我说,“进门右手边就能看见我。”

他回了一个问号表情。

我回:“我们约好三点在漫咖啡见面。”

他直接打电话过来了,“喂,老王,你记错了吧?我现在泰国啊,我倒是想着回去之后找你聚聚,但不是今天啊!”

我说:“咱俩明明昨晚在机场碰见,当时寒暄了几句,说好今天见面再详聊的啊。”

他说:“我来泰国好几天了,昨天怎么可能出现在北京的机场呢?我看你是工作太累,糊涂了吧?还是把其他人认成我了?”

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人声,似乎是有人在喊我的朋友一起玩。

“行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这个周六回北京,到时候见面聊吧。”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我气坏了,把手机重重的拍在桌面上。咖啡厅的服务员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我没理他。

我从口袋里掏出日记本,翻看前一天的记录。原来我根本没去机场,也没见到我那位朋友。我去参观了一个位于郊区的屠宰场。日记中这样写道:一群牛被赶进一个诺大的仓库,它们排着队,低着头,一声不吭,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在仓库里等待它们的是死亡和残酷的屠杀。我亲眼目睹了刀片切入它们的身体,它们眼睛里流露出漠然和无奈。它们似乎不觉得痛苦,我却痛苦万分,仿佛那刀是切在我身上。我一言不发的回到家中,躺在床上流下了眼泪。我决心以后再也不吃牛肉了。

这些记忆都是我的,我只是会把它们的顺序弄乱。像是一出没排练好的话剧,一个演员上台,一个演员下台,没有逻辑可言。

就像医生说的,即使我脑中一团乱麻,生活中的我也并没有表现得像个精神病。跟别人交谈时,我往往能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并及时住口。只要闭紧嘴巴,并配合适当的表情,别人就什么都看不出来。

空闲的时候我就拿出日记本,像学生温习功课那样温习自己的经历。可惜这个本子里只记录了我七月十七日之后的生活。以前的生活我也能记得一些片段,但我不确定它们真的是我以前的生活,还是会在未来发生。时间线变成了一副打乱顺序的扑克牌,只有日记本上写下来的几张牌才是可信的。

有时候我还会在日记里给未来的我一些温馨提醒,比如:后天你要去复诊,千万别忘了。


7月24日 星期五

我按照约定来医院复诊,却被告知给我看病的那位脑科医生出差了。说是去国外参加一个世界级学术会议,最近一周都没法出诊。

我很气愤。护士问我要不要换一个医生,我说我得了“记忆错乱症”,有没有别的医生可以看。

她用茫然的表情看着我说:“我们医院没有医生能看这个。我在这儿挂号五年了,你说的这个病我从来没听过。你说要复诊,是不是弄错了?”

我更加气愤了,但克制住自己没有爆发,一来我觉得冲一个护士发脾气没意义,二来我需要确认下我的记忆有没有出问题。

我离开分诊台,走到休息区,坐在一个空座位上掏出日记本。我旁边坐着一对母子,小孩子抱着一个奶瓶,大大的眼睛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喝奶的动作都停下了。我朝他笑笑,专心的看起自己的记录来。

日记里千真万确记录着我一周前来这家医院看病的经过,“记忆错乱症”几个字下面还重重划了两条横线。那天的记录还讲了我离开医院后去吃面,然后去文具店买本子的事情。不可能有错,一定是这样的,我必须找到那个给我看病的医生,这样就都清楚了。一个护士,没听说过某种疑难的病症,也是正常的。

我再次走到分诊台,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和大致的情况写了一张纸条交给护士,并拜托她一定转交给那位出差的医生。“拜托你了,我下周会再来。”我说。

我心情低落,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摇摇晃晃的,神情恍惚。我本来想和医生好好谈谈自己的情况,寻求帮助,却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再说了,就算要取消预约,就不能提前打电话通知一下吗?让我白跑一趟。这时,我突然想,难道我的日记出错了,本来今天就没有预约复诊?我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恍惚间我来到上次那家面馆,点了一碗拉面和一罐啤酒。等待东西上来的时候,我掏出日记本再次确认了一遍一周前看病的记录,里面确实写了,要在今天来复诊。确实是那位医生爽约了。

服务员送来了冰啤酒和杯子,我赶紧倒了一杯啤酒,把白色泡沫和金黄色的液体往肚子里灌了一大口。清凉的感觉从头到脚,真舒服,我紧绷的心情放松下来。正在我准备喝第二口时,我被吧台上面的电视机吸引住了。

电视里在播放社科类专题节目,这让我觉得老板很另类。漂亮的女记者在采访一位气质高雅的男士。我突然被画面中男士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我请老板把电视音量调大,画面加上声音,我认出来这就是去参加国际会议的脑科医生啊!

他侃侃而谈,向大家讲述他的最新发现 — 记忆错乱症。他讲话充满激情,肢体动作透露出难掩的跃跃欲试,那个兴奋劲儿,不亚于第一次见面时给他讲述病情的我。

“我从中国赶来参加这次医学大会,为的是向全世界宣告我的最新发现 — 我已经明确了记忆错乱症的临床表现。虽然我还没有好的治疗方法,但我希望全世界的人都有机会认真审视自己。如果确定自己患上了这种病,请不要惊慌,虽然理论上它有可能引发神经错乱,但实际上并没有人到那个地步…”,他滔滔不绝的说到。

“请问您亲自诊断过有过此类临床表现的病人吗?”记者问。

医生扶了一下眼镜,略显尴尬的说:“至今还没有,如果我遇到这样一个病人,我会劝他加入我的研究计划,我们将合作研究出世界上第一个诊疗记忆错乱症的方案。”

美女记者把脸转向镜头,对着观众说:“谢谢李博士的介绍,请各位观众继续关注我们的其他报道。”

画面切到了节目转场动画,李博士的画面消失了。

我把视线转回手中的酒杯上,白色气泡已经消失了,剩下的金黄色液体不再给人清凉的感觉。我被那个脑科医生的话搞糊涂了。他明明给我看过病啊?我再次对我的日记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可日记怎么可能错呢,是我的笔迹一笔一划的写的。难道这是另一个人写的,而我认为这是我的笔迹?那这个神秘人为什么要编出这样的故事来耍我呢?

我看着日记本、啤酒、面馆、外面的马路、车水马龙,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深深的怀疑。究竟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呢?我的记忆真的是此刻的记忆吗?我的记忆里会不会混入了别人的记忆呢?

桌子上的拉面已经凉了,我一口都没吃。我把饭钱放在桌子上,起身离开了。


7月31日 星期五

虽然有很多令人困扰的问题,我还是靠着日记本继续我的生活。每天晚上在本子上写下当天的经历时,我变得越来越没信心,我不知道自己的症状是缓解了还是更严重了。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刚刚写下的字的真实性。

我今天去了医院。这次没让我失望。我顺利挂上了那个医生的号,在休息区等了一会儿后就见到了他。

我跟他描述了我的情况,给他看我的日记,告诉他我上周来复诊但是他不在,还感谢了他给我的建议。“这些日记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把手放在日记本上说。

医生用看怪胎一样的眼神看着我。”你的日记很精彩,但你具体是有哪里不舒服吗?”医生问。

“我身体并没有不舒服,但是我这里出了问题。”我指着自己的脑袋,”上次您帮我看病的时候建议我写日记的,您不记得了?”

“啊……” 医生困惑的挠挠头,“有吗?我这是第一次见你吧。”

我翻开日记本的第一页,那里记录了我上周来医院就诊并且与医生交谈的经过。我指着那些文字说:“医生你看这里,这是两周前发生的事,那个周五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把我诊断为记忆错乱症。”

医生更加困惑了。他说:“记忆错乱症?我没有听说过这种病。”

“医生,您听我说,这里面的文字不可能出错的。自从我开始记日记,我就很依赖这些文字。这都是我的笔迹,不可能出错的。上上周我确实来了,您当时把我诊断为记忆错乱症。还告诉我这病和健忘症不一样,我不是忘记事情,只是会把记忆里的事情的先后顺序搞乱。”

医生彻底懵了。他说:“但是…… 我没做过的事,我没说过的话,我也没法承认啊。”

我想起了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情景,着急的说:“医生,您上周还出席了世界医生大会对不对?您当时向全世界宣告了这种病,还告诉人们不要惊慌。”

医生似乎镇定下来,但眼神仍然有些迷茫。

“有意思,你继续说。”

“医生,这是很严肃的事。我每天晚上都会在日记本上写下当天的经历,再反复温习之前的经历。那种感觉,就像每天晚上要把顺序错乱的扑克牌重新洗一遍,确保它们的顺序是对的。然而天一亮,我的大脑就会不由自主的将它们再次弄乱。我有时候能回忆起未来的事,我从来没经历过的未来的事。”

医生做出一个”哇”的嘴型,但没有发出声音,他不想打断我的叙述。

“虽然在生活中可以通过一些方式掩饰,但独处时我觉得很慌张,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存在于这世上,我甚至不能证明自己是否还存在于这世上。我急于找到您复诊,也是希望和您商量一下我的病情,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阻止它恶化,甚至是治愈。”

“你说的非常有趣。”医生边说边把自己的眼镜往上推了推,“但我没办法帮助你,很抱歉。”

我的心一下子跌落谷底。我感到自己无法证明他给我看过病这件事的真实性了。实际上,我似乎无法证明任何一件事的真实性了。我沉默的低着头,丧失了说话的力气。

医生把椅子向我这边拉了拉,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用安慰我的语气说:”其实你也没必要那么担心,虽然我没听说过这种病,但从你的叙述里,我知道你每天都会自我审视、提出质疑。世界上也许很多人都有这种病,只是他们不自知。你现在明确知道自己的问题,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很难说这是一种幸运,”我叹了口气,”医生,我知道没法说服你相信我。实际上,连我自己都很难相信我说的话,但我现在只有相信它了。”我朝着医生晃了晃我的日记本,转身离开了诊室。

走出诊室后,我默默回头看着诊室的门发呆。医生还没有呼叫下一位病人。透过门上的小窗,我看见医生闭上双眼,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用拇指和食指用力的揉搓眉心的位置。然后他睁开眼睛,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从抽屉里取出一个A5大小的日记本,若有所思地在上面写着什么。

(完)

2020-06-20

疫情下的远程工作

理想的远程工作

我支持远程工作,我认为远程工作可以提高工作效率。其显而易见的好处是我们可以控制自己的时间:状态好的时候多工作一会儿,集中精力解决难题;状态不好的时候就放松、陪家人、运动或出去走走。每个人的工作习惯不同,能掌控自己的时间是高效工作的前提。远程工作还可以让我们免受办公室里各种杂事和会议的干扰。1

远程工作可以“逼迫”我们异步沟通,我喜欢异步沟通。总体上讲,异步沟通比同步沟通更尊重对方的时间。我们不应假设自己的事比对方做的事更重要,也不应要求对方随时回复消息,不管沟通对象是谁。

我并非能言善辩的人,面对问题时通常需要时间整理自己的思路。相对于口头表达,书面更容易表达清楚我的观点。我希望与我沟通的人也能这样。我觉得看一篇逻辑清晰、语言精炼的短文,比开一个小时的会效果都好。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适合远程工作。我觉得愿意远程工作而且也能胜任的人会有下面的特点:

  1. 目标明确,知道自己要完成什么。在没人告诉自己该做什么时,知道从哪里获取信息,知道如何和上级沟通明确目标。
  2. 自律和自我管理。最适合远程工作的人就是 manager of one 2,能管理好自己的时间和工作事项。
  3. 有责任心,没有上级盯梢时依然能够高效率高质量完成任务。
  4. 书面沟通能力。如果我们想完全利用远程工作的优势,势必会从同步转向异步沟通,因此也会越来越多依赖书面的形式传达信息。
  5. 如果是团队的领导者,清晰的传达任务也很重要,需要让团队成员明确理解目标和期待。

疫情期间的远程工作

疫情期间的在家隔离并不是真的远程工作。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我们都承受着很大的心理压力,往往不能自由调节工作状态。只能待在家里,环境一成不变,时间一长也会导致工作状态变差,效率变低。

对于需要在家照顾孩子的人,情况更差。我们甚至连自己的时间安排也无法掌控了,这就丧失了远程工作的最大优势。年龄小的孩子自不必说,照顾他们需要非常多的精力。年龄大一些的虽说不必照顾其起居,但其学习任务是不可避免的。也许我们可以和孩子一起安排每天的任务,孩子也许能按照它来执行,但这并不能减轻我们的压力,因为这实际上要求我们管理好两个时刻表 — 孩子学习的和自己工作的。

孩子无法很好控制自己的情绪(就连大人在这种特殊情况下也会失衡),当他们有了负面情绪时,一定会想办法发泄出来。作为家长,一方面要积极引导,另一方面也要随时应对突然的爆发。

带孩子也是一份全职工作。当它和我们自己的工作重叠起来时,任何心力强大的人都难以招架。唯有改变自己的预期,调节自己的心态,才能挺过这个特殊时期。

愿疫情早日结束,社会运转恢复正常,也希望真正的远程工作早日普及。

2020-03-25

猫的灵魂是孤独的

傍晚,我下楼取快递。

天色已经暗了,几个老人坐在休息区里聊天,一个穿睡衣的年轻人站在旁边抽烟。

我沿着墙边的路走向小区北门,那里有临时存放快递的货架。

这是一排低矮的墙,不久前粉刷过墙面,看起来很整洁。沿着墙每隔几步远有一盏灯,是那种带铁皮灯罩的白炽灯。灯亮着,在地上和墙上投出淡黄色的光。墙上架着长满尖刺的铁丝网,忽明忽暗的反射着四周微弱的亮光。

墙边有一排平房,原来是社区食堂,现在也不营业了,门上挂着锁,屋里的灯也关着,从窗户看进去里面黑洞洞的。食堂的房顶是那种天蓝色的可以挡雨的白铁皮搭成的。白天看的时候脏兮兮的,但傍晚光线昏暗,看不清上面的灰,还觉得挺清新的。也许是因为温度适宜,且有微风拂面的原因。

我走到这屋檐下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刺耳的声音,是尖利的物体划过铁皮表面发出的。随即抬头看去,原来是一只猫正在铁皮屋顶上溜达。这只猫长着一身黑毛,只在眼睛和耳朵附近有一些白毛点缀。它的眼睛亮亮的,我抬头看它的时候它正好也看向我。那一瞬间,我们两个都定在原地了。

我平时不喜欢小猫小狗,现在这个时刻也不可能改变想法,况且这只猫也谈不上漂亮。我后来想,当时之所以盯着它看,应该是出于好奇。我想知道它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游荡,而且它身后的铁丝网看起来充满了危险。难道它是一只野猫?它会去哪里?它怎么从屋顶上跳下来?

没想到它站在那里不动。

我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只好接着慢慢向前踱步。黑猫像是有意的,开始在屋顶上跟我朝着一个方向走,连步子频率都差不多。我有点想笑,歪过头去又看了它一眼,它对着我点了点头,朝我致意一般。

铁皮屋顶在它脚下到了尽头,它没法再和我保持同步了。我继续向前,走到货架跟前,从各色各样的包装袋和包装箱里找到了我的快递,然后原路返回。

那只黑猫似乎是在等着我。看到我过来,它也转了个身,继续跟我保持同步。我想戏耍一下它,突然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它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多走了两步之后才停下。它偏过头看我,一副被嘲弄后恼怒的表情。我更加想笑了。

它一定是看到了我脸上的笑意,马上收敛了自己的表情,懒洋洋的转回头,打了个哈欠,对我表示出不屑一顾。然后,它像玩腻了一样,自顾自的沿着墙跑走了。

我也只得做出一个不屑一顾的表情,朝家的方向走去。

(完)

2019-12-01

我失去了她

再来到这个车站时,景物已变得非常不同:砖砌的站台在雨水冲刷后变得松垮,砖缝里长出枯黄的杂草。站厅的蓝牌子已经褪色,勉强能辨认出“游乐场站”四个字。小卖部的窗户破了一块玻璃,店主用报纸和透明胶带封住了破洞,风一吹就呼呼作响,无法确定里面有没有人。用铁丝绑在圆木顶上的喇叭还在卖力的播放到站提醒,但它外壳已经残缺,怕是连一次这里的大风都承受不住了。

人还像以前那样稀少,和我一起下车的只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男人手拉着手走进低矮的站厅往出站的方向走去。女人则像我一样在站台上四处张望。她很年轻,穿着鲜艳柔软的毛衣和长裙,和站台的景致很不协调。我觉得自己的灰色夹克、黑色牛仔裤、黑色毛线帽很好的融入了四周的景色里。

她向我走来,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注意到她深色的瞳孔和一缕飘在额前的黑发。

“我来找人”,我说着,把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

“我也是来找人,到这地方来,只能是找人吧”,她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看向站厅旁的小卖部,露出萧索的神情。

“你找谁?”,我问。

“你呢?” 她转过头来,盯着我说。

“一个以前的朋友,很久不联系了,突然让我回游乐场找她。”

“你以前来过这地方?”

“来过,一年前了,那时候游乐场和站台刚建好,一切都是新的。”

“我也是。”

她说完便往站厅走去,并示意我跟上。我把手插在夹克口袋里,跟在她后面。我的夹克口袋里有两颗用塑料纸包着的彩色水果糖。

出站口没人值班,直接从闸机上跳出去也不会有人管,不过我买了票,还是在闸机上刷了票之后走出去。女人在站厅外的台阶上等我。

“你有人接?”,她问。

“没有,我自己走过去。就在旋转木马那里,不远。”

“那再见了,我在这里等车。”

天阴阴的,我怀疑还会不会有车来这里。我走下一级台阶,犹豫地停住。我回头问她:“你去哪里?还需要坐车?我送你过去?”

“我也不知道,朋友让我在车站等。”

“这个给你打发时间吧”,我掏出一颗糖扔给她。她用两只手接住糖,低头打量了一下,冲我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我摆摆手说再见,走下台阶。

火车站就建在游乐场里,是为了方便游客专门建的。旋转木马离车站很近,天气好的时候站在车站门口的台阶上就能看到。我还记得一年前我第一次来的情景:气球漫天飞舞,和地上五颜六色的花朵交相呼应。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棉花糖味道和欢快的音乐。我玩的第一个项目就是旋转木马,因此直到今天我都记得走过去的路线。

现在游乐场里已空无一人,设施也破旧了,裸露的零件上蒙着铁锈。路边鲜花已不复存在,变成了荒芜的杂草。原本平整的橡胶步道已支离破碎,石子露出来,有些硌脚。远处依稀可见高大的舞台,一年前人们在那里用盛大的演出庆祝游乐场开业。木质的路标已经断掉,断茬处潮湿发黑。

我沿着脑海中的记忆往前走,我不需要这些路标帮我指路了。

我经过秋千乐园,看到了那两个手拉手出站的男人。他们并肩坐在一个大秋千上,开心的荡着。生锈的锁链在架子上摩擦,刺耳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里回响,让人毛骨悚然。两个人都在开心的笑着,一样的笑容挂在脸上,仿佛记起了一样的回忆。虽然我盯着他们看,但他们似乎没注意到我,两人的眼睛都直直望着我身后的某个地方。

我感到胃里不舒服,便迅速低头走过去。我看了一下手表,下午四点半,离约定见面时间还有半小时。也许是阴天的缘故,感觉夜晚马上就要到了。我回头看了一下站台,女人已经不见了。我没听到汽车的声音。其实这个火车站附近只有游乐场,我实在想不出她要坐车去哪里。

我很快来到旋转木马跟前。从破损的控制台看起来这个木马玩具已经不能旋转了。我绕着它走了一圈后回到控制台前。大部分马身上的油漆都已剥落,只有一匹个头很大的马仍颜色鲜艳,感觉像刚涂过油漆。但它的头不见了,不知掉到什么地方。断口处黑黑的,仿佛一个树洞,它空心的身体里可能只剩些腐败的树叶和存积的雨水。

我抬头四顾,我的朋友还没来。我看了看控制台,绿色和红色按钮还能区分出来,手柄杆子锈得很厉害,头上的黑色圆球像是被人拿刀削去了一半。一个古怪的念头突然冒出来:也许这东西还能用!

四点五十,还是没人来的迹象。从我的位置看不到荡秋千的两个男人,但能听见秋千规律的咯吱声。四周实在太安静了,所以那种摩擦声才如此明显。我的胃像是被一只干枯的手抓着用力攥紧,我头上冒出细微的汗珠。

之前的念头突然演变成要启动旋转木马的念头。念头如此强烈,使我顾不上来此的目的和可能产生的后果。也许再等十分钟我的朋友就会出现,但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了。我看见自己右手食指按下了绿色按钮,咔嚓一声,台上的木马们微微震动了一下,似乎都被唤醒了。我看到控制台的指示灯亮起来了 — 它被打开了!我心情紧张、喉咙发紧,不由得用力咽了一下口水。我的左手握住手柄使劲往下一拉,木马们又震动了一下,接着开始缓慢的行动起来,仿佛回魂尸一般,沿着圆形的舞台前进。欢快的音乐声飘出来,是那种听到后会想和家人一起去野餐的音乐。播放音乐的喇叭已经老旧,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偶尔还会跳过一个音。在这空旷的游乐场里,这温馨的音乐听起来比秋千的咯吱声更加诡异。

那匹没头的鲜艳大马转到我身前时,我的鼻腔里突然充满铁锈的味道,耳朵听到小虫飞舞的嗡嗡声。气压像是变低了,潮湿的空气裹紧我的身体,贴紧我的脸。嘴唇发干,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头沉沉的,我脑海里浮现出家中窗台上那一株快要枯死的绿色植物。

我进入了一个没有光线的空间,什么都看不见,就连平时闭上眼在眼皮上乱飞的金黄色小光斑都看不见。无法判断距离,缺乏真实感。在这种情况下,我依然保持了相当的冷静。我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震动,耳朵仍能模糊听到野餐音乐,我应该还在旋转木马附近。我往前跨了一步,再跨第二步时脑袋碰到了前面的墙上,发出“咚”的一声。这个空间是有限的。我又后退了两步,感觉背部贴到了后面的墙上。我这才想起来掏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借着手电筒的光,我看清了四周的情况。这是一个三米见方的空间,高度也大概有三米,头顶脚下和四周都是墙,没有窗,什么都没有,墙面摸上去像是用那种不太结实的胶合板做成的。我用力砸了几下墙,墙面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在这个空间里回荡。我应该是在什么东西的“里面”。我还能听到野餐音乐,所以“外面”应该是游乐场,也许我就在旋转木马“里面”。

我看了一下手机,时间显示为五点十分,已经过了和朋友约定的时间。我的朋友如果这时候来的话,她一定找不到我了。

我坐在地上,用力思考。我想打个电话给她,发现手机接收不到信号。试了一下 SOS 功能,无效,看起来这个功能是骗人的。好在手机电量还有不少,暂时可以用它来照明。

我走到面前的墙壁,用力捶打和喊叫,希望我的朋友能听见。可希望并不大,因为我的喊声一直在这个空间里来回冲撞,似乎一丝都没有漏出去。

空气来自哪里?一定有缝隙和“外面”连通。我把手机电筒凑到脸跟前,开始仔细检查地面和墙壁。我发现地面正中有个圆环,就在我刚在坐的地方。圆环像个把手,不知道拉一下会发生什么。

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并没有感到害怕,也许那微弱的野餐音乐起到了安抚作用。

圆环有可能帮我脱困,我决定尝试一下。我屏住呼吸,把手指伸进圆环拉了一下,还是用了一些力道。

地面正中沿对角线裂开了一道缝,白色的光线从裂缝倾泻进来,我下意识的挡住了眼睛。裂缝不断扩大,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链条被不知名的力量拖着划过齿轮。我下意识的往后退,保证脚仍站在黑色的地面上。

裂缝充满了白色光线,看不到光线后面有什么,不知是通往“外面”的路,还是未知的危险地带。裂缝扔在扩大,我下意识往后退着,突然背部就抵到了墙上。手一抖,手机掉进了白色里。“该死!”,我骂了一句。

白色区域快要完全占领地面了,我无路可退,索性纵身一跳,进入了那白色的未知领域。

扑通一声,我感觉掉进了一片纯白色的水里。我不确定自己是“进入”了某个空间,还是从刚才的空间里“出来”了。

依然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没有味道,只有无边际的白色。我下意识的屏住呼吸。我会游泳,但这样无边际的水(也许不是水)让我感到很恐慌。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我划动双手,同时用力蹬腿,身体开始以缓慢的速度往前游。我无法判断方向,不知道自己是游向岸边还是这一片“什么”的中心。我已经看不到那个没有光线的小房子,也听不到野餐音乐了。

我感到胸中憋闷,意识到氧气快用光了,我的游乐场故地重游之旅也许就要结束于此了。我开始呛水,猛烈的咳嗽,虽然我听不见一点咳嗽的声音。我并没有死,“水”通过我的气管和肺,然后从鼻孔里出来。这不是普通的水,而是足够支撑我呼吸的“液体氧气”。虽然鼻腔很酸,强烈的刺激随着呼吸拍打着我的上颚,但我又燃起了希望。至少比死在这里好。

我睁大眼睛,努力想在这片白色里发现不一样的东西,任何东西都好。四周没有任何参照物,虽然我感觉自己在往前游,但我越来越没信心,也许我只是在原地笨拙的划水吧。这时我注意到视野前方有一个黑点。我笨拙的游过去,又发现了一个圆环。无需多想,现在任何“不同于白色”的东西都是好的。

我用力把圆环拉出来,就听到咕咚一声,紧接着是哗啦哗啦的流水声。这让我联想到浴缸的塞子被拔掉的景象。

我不太确定四周的液体能否全部流光(流到哪里去呢?),即便能流光,那之后是否还有氧气可以呼吸。我开始怀疑自己拉出圆环是个错误的决定。我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是谁或者什么吸引我来到这里,来到旋转木马旁,接通电源,然后跌入这个陷阱。我也思考了一下之前的空房间和现在充满可呼吸液体的空间都代表了什么意义,但时间不够了,因为我已明显感受到吸力在把我拉向水流出的那个洞口。

虽然我拼命的向着相反的方向游,但仍不可避免的被吸入了小孔。进入小孔的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挤压成了一条线。我又一次以为我要死了。

事实上我还活着,我站在落日余晖下,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着我身边仍在旋转的木马。我突然感觉这是个梦,虽然它如此真实,但此刻的我肯定还在家里的床上睡觉。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久违的好朋友 — 她的瞳孔依旧乌黑,头发已经全白了。她走路颤颤巍巍的,但精神很好,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我想也许是看到我的原因吧,毕竟我们已经一年没见了,我特地来这里看她,她应该很高兴。她朝我挥挥手,太阳的最后一点光线给她的侧脸描上金色的光晕。她虽然老了,但依然美丽圣洁。

刚刚那些诡异的经历跟见到她相比变得无足轻重了。也许它们只是我的大脑自己玩的一场游戏。

“抱歉我迟到了。你还好吗?” 我淡淡的问候这位朋友。

“我很好啊”,她伸开双臂,缓慢的转了一个圈,像是准备跳一曲优美的舞蹈。“那你呢?”

“我也很好”,我说,“所以这次准备跟我回去了吗?”

“是啊。”

“那太好了”,我走过去,搀住老人的手臂,跟她一起慢慢朝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太阳正沉入地平线。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手捏着它伸向太阳的方向。她看着太阳,眼睛变得更亮了。她轻轻对我说:“用这个打发时间还不错。”

(完)

2019-06-04

寻杯

一、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王平的脸上,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心想,早知道这样昨晚睡觉前就把窗帘拉上了。

王平撑起身体,转身把两只脚放在地上,地上虽然铺着地毯,但冰冷的地面还是让他马上清醒了,甚至凉的他咧起了嘴。现在是冬天,室内的低温不容小视。

王平的目光落在象牙白色的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个橙色的杯垫。在王平的印象里,杯垫上本应该有一个玻璃杯,杯子底部有喝剩的啤酒泡沫,但现在除了杯垫和杯垫上的印子,什么都没有。

王平对水杯很敏感,家里各式各样的水杯收藏了一柜子。他不是都拿它们喝水或饮料,只是喜欢欣赏杯子不同的形状、曲线、光彩和感受它们不同的材质。

挂钟指向八点半。水杯难道能自己长脚跑掉?王平站起来,在身上披了一件毛衣开衫,走到客厅把暖气打开。暖风吹过他的脖子和肩膀,意识一点一点的恢复过来。

王平打开冰箱,上下三层对开门空间超大的冰箱只利用了十分之一。最上面放着一包全麦面包切片,几片真空包装的火腿,两盒牛奶,三罐啤酒。

他在冰箱旁的橱柜里找到一盒未开封的黄油,把它打开,用黄油刀将它均匀的抹在切片面包上,然后把面包放在嘴里轻轻咬了一口。味道不错,他又咬了两口。他的胃发出对果汁的渴求信号。可是玻璃杯找不到了,能怎么办呢。

吃完早餐,他把黄油刀用水冲干净,把切片面包的包装封口扎好,和剩下的黄油一起放回冰箱。他用抹布把桌面上的面包屑和水渍擦干净,然后把抹布折好放在水槽边。

王平去卫生间冲了个热水澡,肚子里的面包开始消化,他觉得自己充满了能量。洗完澡,王平用大大的毛巾把身体擦干净。王平觉得应该出去把水杯找回来。

二、

王平在楼下碰到了小区里的刘阿姨。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上衣,深红色的裤子和黑色的皮鞋。刘阿姨正在遛狗,她看见王平后满脸微笑的跟他打招呼,嘴里呼出热气。

热情而友好的寒暄之后,王平问她:“刘阿姨,你有没有看见我的玻璃杯?”

“你说什么?”阿姨愣了一下。

“我的玻璃杯丢了,阿姨你要是见到了一定要跟我说,我最喜欢那个杯子了。”王平假装一切正常,以热情回应阿姨早已僵住的笑脸。

这段对话被恰巧经过的老大爷听见了。他热情的插话进来:“小王,我看见了,就在刚才,有个小伙子拿着它朝那个方向走了。” 大爷说完用手指了指小区门口的方向。

说实话,王平平时对这些话多的老头老太并没有好感,但是今天,他却很感激他们。可见人的喜好是相对的,会随时间和情境变化。

王平谢过老大爷,朝着小区门口的方向一路小跑。在他身后,大妈已经从刚才的冲击中恢复过来,以饱满的热情和大爷聊起了关于养狗和遛狗的话题。

三、

王平住的是个老旧小区,有四栋六层的楼房,都是二十年前修建的,因为最近统一粉刷过外墙,如果你不仔细看,会以为都是新房子。只有那些老旧的木板窗框和已经剥落的油漆,才正确的显示出它们的年龄。

小区里住的大部分是老人,他们虽然不工作,可每天都有固定的安排,比如结伴遛狗、跳舞、打牌、下棋,过得一点也不寂寞。

小区的院子虽然不大,但从王平住的楼走到小区门口,要经过一段七拐八拐的路。他一路小跑,从几个行色匆匆的人身边经过。他后悔没有向老大爷问清楚那个人的长相,现在单凭肉眼很难判断到底谁拿了他的水杯。生活中很多时候当你觉得你得到了某个线索,你其实什么都没得到。

就在王平一边扭头观察哪个人有偷杯子的气质时,他一下撞到了一个男人的怀里。这个男人穿着体面,个子很高,王平需要扬起头才能直视他的眼睛。这个男人没有行色匆匆,只是静静在那里站着,双手垂在身侧。王平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发现他手里并没有拿着杯子。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也跟偷窃八杆子打不着。于是,王平准备就撞上他一事道歉。

王平刚支支吾吾说出了一个“对”字,就被高个子男人打断了。他盯着王平的眼睛说:“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被他一问,王平有点懵了。难道丢杯子的事情已经世人皆知了?

“是啊,我丢了一个玻璃水杯,一位好心的老大爷说看到有人拿着它朝这边来了,所以我才这么着急跑过来。不小心撞到你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你要找的水杯是细长透明的吗?”,高个子男人依然镇定。

“是的,就是像你说的那样的!你看见过?”

“门口那辆车,它在那辆车里。” 王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辆垃圾车正缓缓开出小区大门。

四、

小区门外是三环路的辅路,在早上这个时间,很多希望上三环的车会在附近的一个路口排队。原本三条车道的辅路因为乱停车占用了自行车道把自行车挤到了机动车道上,这进一步恶化了此处的交通。

如果你在路边站上两分钟,你就会为小区的保卫和静音工作致以由衷的敬意。这里的噪音简直要把人的耳膜戳破,长短高低不一的汽车鸣笛声、骑电动车的人紧急刹车声和叫骂声、站在路边的人高声打电话的声音混在一起,从打扰人的角度来看天衣无缝,连最默契的交响乐团也无法演奏出如此水平的“音乐”。

车头绿色,拖着一个白色车厢的垃圾车小心翼翼的向右转,融入了打算进主路的车流之中。相比周遭的噪音,它倒是异常安静。为了体现环保的理念,垃圾收集车早已换成了纯电驱动。

王平迅速在脑中整理了一下可用的交通工具,出于对自己的脚力没有信心,他决定使用共享自行车。顾不上和高个子男人致谢(或者致歉?),王平匆忙选择了一辆看上去车况不错的自行车跳了上去。

垃圾车打着左转向灯,慢慢的进入了左转等待线。王平得走自行车道,所以只能远远盯着垃圾车,心里盘算着它将要行进的路线。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王平用脚撑着地,在自行车道上等着信号灯变绿。直到现在,他才真切的闻到了早晨的味道,而这味道,与他在公园里跑步或者在咖啡馆里工作时闻到的都不同。这味道里混杂了微凉略带潮湿的空气、微微发白的汽车和摩托车尾气、身旁送餐员的车尾飘出来的饭香、旁边工地上大型机械的机油味,以及他身上冒出的些许汗味。

五、

在早高峰跟上一辆垃圾车比王平想象的更容易,一来它行驶速度不快,二来它沿途需要到不同小区装更多的垃圾。这也给王平争取了更多的时间紧追不舍。虽然在旁人眼里,一个年轻小伙子骑着共享单车追着垃圾车跑非常奇怪,但王平顾不了那么多,只要能找到水杯,他什么都愿意干。

垃圾车终于缓缓驶进路边一个看上去像垃圾回收站的地方,王平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把车停在路边台阶上并锁好。在垃圾车按顺序等待“进场”时,他快步走到驾驶室,跟司机打招呼。

司机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性,下巴留着不长不短的胡茬,戴着一顶有点褪色的鸭舌帽,手上戴着白手套。

还没等王平说明来意,司机先发话了。“小伙子,我刚才就看你一直跟在我车后面。怎么了,是有什么东西在我车上吗?”

“啊,是啊。” 王平觉得有点尴尬,但还是以找东西为主。“大哥您这么说是看见过吗?”

司机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挠了挠前额,往上捅了捅鸭舌帽,说:“你得先说你要找的是什么啊!”

“一个玻璃水杯,细长形状的,我平时挺爱护它的,也不知道怎么就没了,听我们小区的人说在这车上。”王平用手指了指后面的车厢。

“水杯我倒是没看见,但像你这样丢了宝贝的人我倒是见过几个。他们都急急忙忙的跟着我的车,追上了就让我停车说要找。我哪儿能半道停车让他们找啊,再说了,那么喜欢的东西,早先干嘛要把它扔了啊,吃饱了撑的。”大哥发了一顿牢骚。

王平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一会儿就卸货了,你自己找找吧”,大哥看王平半天不吱声,没好气的甩了一句,就把车窗摇上了。

在垃圾站工人的指挥下,垃圾车慢慢倒进了一个像车库的地方。液压杆支撑着车厢前部慢慢抬起来,车厢后部的门打开了,杂乱的垃圾像人的呕吐物一般倾倒在地上。王平强忍着恶臭,冲进垃圾堆里翻找。

结果自然是没找到。

六、

王平回到小区已经是中午时分。太阳的热力终于让皮肤感到一丝温暖。费了那么大力气还是没找到自己心爱的水杯,王平有点沮丧。他不由得怨恨起那个高个子男人,正是因为他的一句话让王平花了一个上午追垃圾车、翻垃圾并且一无所获。这么想起来,那个男人是个生面孔,似乎没在小区里见过他。但也可能是自己遗漏了什么地方,一个陌生人没有理由要骗自己啊。王平这样想着,心宽了些。以前有段时间王平患上了“受迫害妄想症”,他觉得身边每个人都与他为敌。但现在王平已经不这样了,他认识到那不过是一种心态幼稚的表现。他现在成熟了。

阳光照在楼房的侧面,在暗处投下灰色的影子。没有风,干枯的树枝伸向天空。大家都在吃午饭或午休,小区里很安静。再过一两个小时,老人和孩子们就会下楼重新占领楼下的公共空间。他们互相说说笑笑,带孩子的讨论一下怀里抱着的婴儿。直到阳光渐弱,冷空气占据上风,他们就各自回到温暖的家中。

王平回家洗了澡,给自己煮了一碗馄饨。这一天还剩下一半,午后的时光又这么美好,王平不想放弃。他迅速吃完馄饨,把旧衣服塞进洗衣机,换了一套新的衣服,下楼去了。

七、

在一个供孩子们玩耍和老人们跳广场舞的空地旁边,立着三个垃圾桶。它们身上涂着不同颜色,期待人们把垃圾分类后再投进去,但人们显然也懒得这么做,他们还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把垃圾丢进“方便”的桶里。王平决定从这里开始。

他戴上一副塑胶手套,打开垃圾桶的盖子,把头伸过去。垃圾只到桶一半的位置,因为早上的垃圾被收走了,这些看上去都是新丢进来的。表面有两个扎着口的黑色塑料袋,看不见里面的内容。有一个八喜冰淇淋的盒子,显然是刚吃完,王平很奇怪这么冷的天还有人要吃冰淇淋。此外还有两个带着食物残渣的塑料餐盒和两双用过的一次性筷子。

正当他伸出手准备翻出下面的垃圾时,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叔叔,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王平直起腰,转身面对小女孩。小女孩大约六七岁,扎着一个短马尾,头顶别着两个淡蓝色的发卡。她身上穿着一件粉色的羽绒服,围着粉色的围巾,穿着一条黑色的厚裤子和黑色的皮鞋。王平打量她的时候,小女孩乌黑的眼珠也滴溜溜的转,似乎也在上下打量他。

王平心想,她晚上肯定回家跟她爸妈说自己遇到一个翻垃圾箱的怪叔叔。

王平说:“是啊,我的玻璃杯丢了,我想看看垃圾桶里有没有。”

小女孩说:“是你自己弄丢的?你还记得最后一次看见它是在哪里吗?”

小女孩一副小侦探的模样和语气,王平觉得很有意思。

王平摸着下巴说:“嗯……让我想想。我昨天晚上睡觉之前还用它喝过水,然后把它放在了我的床头柜上,可是今天早上醒来它就不翼而飞了。”

小女孩说:“那你有没有用杯垫?”

王平说:“用了啊,你怎么知道?是个橙色的杯垫。”

小女孩微微一笑,说:“那一定杯垫把它给吃了。”

王平心里暗暗笑了一下,没想到小女孩在一本正经的逗自己玩。

“你为什么那么说?” 王平问。

“啊?” 小女孩摆出一副吃惊的脸孔,“叔叔你不知道吗?最近这个小区里很多人的水杯都被杯垫吃啦!”

王平不由得想起了杯垫上的印子,他是个很注意细节的人,那个印子,绝不会是他不小心留下的。

王平说:“那我该怎么办?”

小女孩说:“你什么都不用做,等它玩腻了,它就自己回来啦!”

王平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小女孩说的话当真。

这时从楼房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喊声,似乎是在叫自己的孩子回家。小女孩听到之后,飞快的转身跑走了。

王平看着小女孩迅速消失在楼房的阴影里,感到不知所措。

八、

王平翻了几个垃圾桶之后,天渐渐黑了。王平感到很累,心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他回到家,脱掉衣服,走进浴室。洗淋浴的时候,王平闭着眼想了一遍白天的荒诞经历。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王平安慰自己说,算了,丢了就丢了吧,它只是众多收藏品中的一个,如果过一段时间自己还对它念念不忘的话,再去商店里买个一样款式的就好了。王平是个很念旧的人,说服自己并不容易,但好歹这样的想法让他平静下来。

他洗完澡,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新的玻璃杯,把啤酒倒在里面喝。客厅的暖气开得很足,王平渐渐有了睡意,身上酸痛的肌肉也在提醒他该休息了。

多么神奇的一天啊,我究竟为了什么要花那些力气去找那个玻璃杯啊。王平睡着之前小声嘟囔着。

在睡梦里,王平看见自己心爱的玻璃杯从杯垫里慢慢浮出来了。

(完)

2019-04-20

过山车

你从沉睡中醒来,过山车缓缓的启动了。

迎面而来的是热带雨林的景象。浓密的绿色枝叶遮蔽了阳光,明亮的光斑在身体两侧闪动。你耳朵里充斥着鸟虫鸣叫,鼻腔里充满潮湿的树叶味道。松鼠、猴子之类的小动物在头顶上方跳来跳去,扰动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前方有很多颜色鲜艳的花,饱满的红橙黄蓝紫冲破幽暗的光线,让你的眼睛无所适从。

接着你进入了一片黑暗,你以为是自己闭上了眼睛。其实恰恰相反,你的眼睛在漆黑的空气里闪闪发光。

有流星一样的光带从远处逐渐逼近,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当它们到达你眼前时,你不由得缩起脖子。它们就贴着你的头皮飞向你身后。这些光带一开始是金色的,慢慢变成半透明的浅蓝,像高温的火苗,再变成橙红,又变成黄色。每一根光带都带着尖利的啸声,仿佛要把周围的空气撕裂。

当你听到这些呼啸的光带在身后越来越远时,你毫无防备的掉进了一个万花筒。浓墨重彩的几何图形包围了你,让你忘了过山车还在飞奔。图案不停旋转,你失去了方向,只有偶尔出现的失重感让你确信你正掉落到一片未知领地。

万花筒在你前方不远处收敛成一个光点,你听到了其他人兴奋的尖叫。你有些紧张,对光点后面即将出现的景象忐忑不安。五秒钟后,光点扩大到了四面八方,你进入了纯白的世界,闻到了牛奶香味。你的耳膜被空气挤压,耳鸣让你感到头晕。你想用手堵住耳朵却无法实现,因为你的手被安全带紧紧绑在座椅上。

雨林的气味、光带的呼啸声、万花筒的失重感再次按顺序袭来,但视野里只有白色,你连时间的流逝也感觉不到了。

你很想闭上眼睛睡一觉,但又害怕错过终点。事实上,你没能抵挡住沉重的睡意,你感觉自己的意识滑入了舒适的海里。

(完)

2019-01-14

叮铃叮铃

那条跳跃奔驰的小溪被一片幽静的树林所掩盖,直到你穿过一些幽暗的色彩和光线,闻过一些潮湿新鲜的气味,才能发现它的美妙之处。

起初它像个害羞少女一样低头不语,当你从她面前经过时会看到它微红的脸庞,听到它如薄雾般的呼吸,一呼一吸都把纯情的气息刻在你的心里。

你靠近了一些,发现溪边除了有五颜六色的蘑菇点缀在鲜嫩的绿草中间,还有一队红衣小人。她们个头不及你的脚腕高,每个都玲珑剔透。这些小可爱举着火柴棒大小的旗杆,上面的红色旗帜飘飘扬扬。旗杆的顶端无一例外挂着金黄的铃铛,它们随着红衣小人轻快的步伐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这些响声和溪水融在一起后传入你的耳朵和大脑,让你嘴里泛出一种香甜软糯的味道。

你砸砸嘴,突然感觉有些口渴。红衣小队忽然停下脚步,把红色旗帜和铃铛丢进草丛,纵身跃入小溪,变成了一条条红色金鱼。这些金鱼身体透明,头上闪着银白色的光,仿佛嘴里衔着稀有的珍珠。它们互相低语着,让你一度以为听见了风声。当你抬头看向树梢时,金鱼们也消失了,只剩下明晃晃的光线碎片在小溪里闪动。

听到这首音乐,上面这些文字就不由自主地跳到我脑子里,于是赶紧记录下来,希望你们也会喜欢。

2019-01-08

“一个高速旋转的圆和一个静止的圆看起来是一样的”,有个声音这么告诉我,“你也许应该停下来,反正没有人能看出来。”

我一直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直到有天我看着缓慢落山的太阳,心想不妨试试看。慢一点,就慢一点点。

外部世界想必没有察觉到我的变化,我的感受也不怎么令人振奋。四周的事物变得迟缓且游移不定,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湖底,光线开始扭曲旋转,色彩像融化的奶油一样混在一起,就连我很欣赏的那根路灯杆子,也显得有些驼背。

原来慢下来是这样的感受,看来我还是更适合维持原来的转速。我刚这么想,那个声音又出现了,“你只是短期内的不适应,再坚持一下,你会爱上这个转速。”

我将信将疑,怀着即将被周围事物揭露的忐忑,强忍住了那种像嚼了一口干草的感受,保持在低转速。

就这样维持了一段时间,那个声音再次传来:“一个圆没有缺口,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我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感觉它是某种意义重大的暗示。我意欲开口发问,却不知为何忍住了,可能是路边的花香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或某个顽皮孩子往湖里丢了一粒小石子产生了声纹的震动,又或者我根本不知道该问些什么问题。低转速带来的眩晕牢牢控制着我的情绪和身体,使我无法自由思考和移动。

刚开始降速的时候,我还会怀念高转速的感觉,但现在我已经不怀念了,甚至连高转速的感觉都淡忘了,仿佛低转速才是我的正常状态。那些听上去闷声闷气的响声,混乱的光线和色彩,也产生出新的美感。我感慨于一个圆的超强适应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习惯了目前的景色。那个声音说的很对。

绿树的叶子慢慢飘落,这是我以前不会注意到的景象。风中带着潮湿的气息,仿佛随时会落雨。川流不息的人群依然粘滞,展示出密不透风的防御气势。

我的圆周时不时沿着三维空间里的Z轴产生轻微震颤,我感受到周围空气的阻力。一开始我在一片稀疏的树林里飞奔穿行,树枝和杂草都无法阻拦我,我甚至还有时间轻闻一下路边野花的香气。而现在我明显感觉到树林变得茂密,透下来的光线减少了,半人高的杂草让我脚步磕磕绊绊。在头顶枝叶和脚下杂草的夹击下,我的视野只剩下很窄的一条,而且还在慢慢收缩。空气里腥气加重,死鱼烂虾散发的味道让我恶心。我不得不紧紧盯住视野里那一块尚未被遮蔽的光亮,那是我的终极目标,是我的圆心。

我这才意识到我对圆心的崇拜和渴望。那是远古时代埋藏在我身体里的声音,如今终于苏醒。圆心是永恒的,无论我静止还是转动,无论我在三维空间里如何震颤,圆心都把我死死钉在时间长河的唯一位置。这是一种保佑,也是一种诅咒,我可以在这个点上自由回望过去和展望未来,身体却无法移动半分。我看到听到感受到的,最终都将远离我,我始终被圆心牢牢锁住。

“我并不是没有缺口和弱点”,我朝着仅剩杯口大小的视野大喊,“圆心就是我的弱点!”

“可圆心并不是圆的一部分啊”,那个声音回应我。

我愣了一下,眼前的光斑已经收缩到硬币大小。“不,你还不懂,圆心的确是我的一部分!”

那个声音不再说话。

茂密的树林和杂草已经将我遮蔽,我还在努力向前奔跑。又或者我只是无意义的甩动腿和手臂,实际并未前进一丝一毫。那个硬币大小的光斑正在慢慢缩小,直至熄灭。

我陷入一片漆黑之中,看不见东西,听不见声音,也闻不到气味。没有参照物,我无法确定我是不是已经变回了高转速,还是干脆静止不动了。

2018-12-20

Can Ads be more intrusive

Chinese popular apps have a common design pattern: show full screen, visually attracting ads during app startup. The pattern is usually called splash screen Ads by product managers and designers here. Mainly used for brand marketing and campaigns.

It looks like the following:

These Ads usually stay for 3 - 5 seconds and disappear automatically. Or user can skip it by tapping the skip button.

A slightly different pattern is modal Ads. It pops out right after user opens the app and enters the homepage. For this, user is force to make a decision: tap on it to view details or close it.

Both patterns block users from using the app. Quite intrusive.

For a long time, I can’t figure out why people do this from a design perspective. Shouldn’t we let the users in as fast as we can? Why can we should these ads later, or even embed ads into content. Actually many western products do this such as Twitter and Facebook.

Until I saw this talk from Connie Chan at a16z Summit.

She was talking about being creative in business models. And she mentioned two things in the talk:

  1. On a small screen, display ads have limited space to display.
  2. On a small screen, people have lower tolerance about ads, especially while they’re in the middle of accomplishing something with the app.

Western apps choose to melt ads INTO content itself, especially in content heavy or feed-centered apps. Ads are designed almost the same as real content to make them less intrusive. Chinese apps choose to intentionally leave them OUTSIDE of the content.

To put it another way, these apps aggressively find other Ad slots which are both bigger in size (full screen) and impossible to ignore. (Think about TV commercials before our favorite TV show starts.) In return, these apps try not to show lots of ads inside content.

I used to hate these Ads a lot. Recently I started to pay attention to them and do tap on them occasionally. Maybe these apps learned my behavior and started to show more relevant Ads. Maybe the designs got more effective on luring users to tap.

Maybe they’re not that bad after all.

2018-11-19

如何获得晋升的机会

前几天一个年轻人跑来找我,希望我给他一些职业上的建议。他是一名产品经理,工作四年了,自认为专业能力还不错,希望能有机会带团队,获得更大的发展。他看到公司里很多人都有产品总监的头衔,问我怎样才能极大的缩短获得这个头衔的时间。当我问他为什么如此希望获得这个头衔时,他回答说是因为自己想创业,有了总监的头衔后更容易拿到投资。

他的问题可以拆分为如何晋升和如何创业两部分,我们主要谈第一部分。

先说环境。这个公司很多人都有总监的头衔,给这位年轻人造成了一种错觉,他认为这个头衔可以相对轻松的获得,而实际上并非如此或不应如此。产品经理这个岗位对个人能力有很高的要求,除了要求这个人是T型人才之外,还需要他或她有很强的沟通能力、领导能力以及非行政手段下的影响力 — 产品经理在组织架构上并不是设计师、工程师等的直接上级,但却需要靠驱动他们来实现产品方案。这对工作了三到五年的人来说,无疑是个很大的挑战。当我们反复从媒体的成功故事里看到那些年轻的互联网公司创始人,一手打造出让他们声名远扬的产品,建立自己的帝国,难免会幻想自己也可以做到。其实靠个人影响力建立信任是非常难的,需要时间积累。

再说个人。我回想自己工作四年的时候,也经历过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时期,认为自己在专业领域达到了一定高度,周围的人都比不上自己。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心态是幼稚可笑的。这两天恰好了解到「达克效应」(Dunning–Kruger effect)这个词,它指的是人类对自己能力的一种认知偏差:越是没有能力的人越不容易认识到自己没有能力,高估自己,产生出自己比其他人能力更强的错觉。这种认知偏差的顶峰,通常被叫做 Mountain Stupid,也就是「愚蠢之峰」。我想工作了三到五年的人,大约处在「愚蠢之峰」的最高点附近。随着年龄增大,见识增多,势必意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从而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因此,克服眼高手低,是成长的前提。

与世上许多事情一样,晋升没有捷径,唯有靠自己努力的学习和工作,作出成绩,并且持续的做出成绩,才能快速成长。

很多时候,我们习惯盯着「获得机会」,并为那些没有落到自己头上机会感到忿忿不平甚至怨天尤人。实际上,多数情况下,不是因为我们有了某个头衔才能推动事情,反倒是因为推动了某些事之后,才会获得相应的头衔。把眼光聚焦在「努力工作」上。

通常来说,管理成熟的公司有明确的晋升通道,每个职位都有职业能力模型,里面清楚的说明了不同级别员工应具备的能力或应该拿到的结果。如果这个不清楚,可以尽早和自己的老板讨论清楚。如果自己所在的公司还没有这样成熟的体系,大可以和自己的老板谈清楚自己下一阶段的目标,然后努力的去完成它。

最后,作为产品经理,要脱离「靠感觉做产品并且认为自己都是对的」的误区,慢慢归纳自己的方法论,同时磨练自己的性格,做到胜不骄败不馁。产品经理这个职位的成就感和挫败感都可能很大,挫败感可以毫不费力体验到,而成就感则势必要付出相应的精力和心血才能获得。

2018-10-28

丢失的硬币

我觉得头脑发胀,这段时间实在太累了,我除了睡觉,就是在寻找那枚丢失的一元硬币。连吃饭也是象征性的,或在711买个面包和牛奶,或在社区超市买个肉饼和矿泉水,街边的煎饼也偶尔会吃,虽然不喜欢生菜的味道,但一个忙于寻找东西的人不会在意那么多吃饭上的细节。

这枚硬币对我来说很重要,它是十年前从前主人手里到我手里的。它的前主人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虽然个子不高但身材苗条,一缕灰色的头发从她右耳后侧垂下来,像是一个美好但神秘的代号。她当时在公交车的刷卡机旁站着,茫然无措的希望有人帮助她。车上的人不多,几个在车厢后面坐着的昏昏欲睡的老人没有要帮她的意思。我那时是个刚入学的大学生,梦想和财富一概没有,但有张可以帮助她的公交卡。于是我帮她刷了一下卡,滴的一声,卡被扣了两元,那枚一元的硬币交到了我手上。

那天我需要乘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驾校学习,巧的是她和我在同一站下车,更巧的是,她也是来学车的。我对她并没有非分之想,但是当我一边笨拙的转着方向盘,一边紧张的盯着后视镜里地面上的白线时,我还是走神了。在感慨了一秒奇妙的缘分后,我的车撞到了路边的杆子。教练把我臭骂了一顿,我心里却想着那个女人。

奇妙的缘分再次发挥作用,我和她乘同一班公交车回去。她认出了我,坐在我旁边,主动跟我说她看见我撞杆了,她这么说的时候用一只手掩着嘴轻轻的笑,我没说是因为想她想得走了神。她比我年龄大,有着更为丰富的社会经验,当她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去喝一杯时,我眼睛盯着前面座椅背上的广告,害羞得满脸通红。她这次笑的时候没有用手掩嘴,我看见她洁白整齐的牙齿,感到双耳发热。

后来她比我先下了车,我终归没勇气去跟她喝一杯,就连说再见也只是幅度很小的挥了挥手。我看着她缓缓走进夜色里,期待着在驾校和她再次相遇。

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我很后悔当时没有问她的名字和联系方式,也很后悔没有去跟她喝一杯。这种思绪让人轻飘飘的。

日子照常过,年轻的天空里不会有太厚的阴霾。我先是从驾校毕了业,接着从大学毕了业,成了一名出租车司机。我没跟别人说我当出租车司机是因为我想再次见到她。我一直把那枚硬币带在身上。它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在暗夜里给人光明的符号,一个在沮丧时给人动力的符号。

我经常开着出租车去当时那个公交站附近转,可是“奇妙的缘分”再没出现。我有段时间想缘分其实也没那么奇妙,世上的一切都还是平庸和司空见惯的。太阳底下无新事,生活并不需要梦想。

再后来我开车时会刻意避开那个公交车站,绕过那片区域。乘客抗议绕路时,我通常会眼望前方,缓慢且坚定的对他说,我开那段路会走背运,如果想安全到达目的地就听我的。大部分乘客都会信服的点头,接受我的说法。

在我拿到那枚硬币十年之后的一天,我把它弄丢了。我发现这个事实的那一刻正在车里抽烟,我手一抖烟头掉在座椅的布垫上,差点把坐垫点着。

我先是把车翻了个底朝天,又把我常穿的衣服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还把家里的床垫翻开,依然找不到那个沉甸甸、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儿。我不得不放弃了开车上路的念头,开始用脚丈量家周围的空间。这是个很蠢的办法,因为硬币可能被我丢在了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但我过了一个月后才意识到。这一个月里,我绕着我家四处寻觅,期望在人行道的砖头缝里、花坛的泥土里、垃圾箱旁的塑料袋里、菜市场的小贩手里、保安的帽子里、自行车的轮胎花纹里、窗台上、小卖部的招牌后面、立交桥下、麦当劳的柜台边找到它,但每天都是无功而返。我说过了,那是个很蠢的办法。

一个月后的今天,我正站在街边,手里拿着半个已经冷掉的煎饼,突然想到我也许应该写一个寻物启事。说干就干。我把煎饼丢进垃圾桶,飞快的跑回家,凭记忆画出了那个硬币的样子。时间过去太久了,我对自己的记忆信心不太足,但当我看见纸上那枚硬币的样子时,仍然觉得我很好地抓住了它的神韵。我相信即使是没见过它的人,看过画像后也足以在一把一元硬币中找出它。我又写了一段话,大意是这个东西对我如何重要,如有拾获必定重谢之类的,然后我去复印社请店员帮我印一百份。在复印机吱嘎作响吐出纸张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我在寻物启事上写的话未免太普通了,既然我已经把硬币弄丢了且还要用这么普通的语言来寻它,是不是就意味着失物并非那么重要。我来不及细想这里面的讽刺意味,匆匆付了钱,拿着一叠纸跑回家。

我先是在家附近显眼的地方都贴上了寻物启事。这一招很管用,当我看到路人纷纷驻足围观,不时发出赞叹,甚至还有人当场从衣兜里掏出硬币来和画像上的硬币比较时,心里充满了喜悦。但我知道还不能松懈,找到硬币前一刻也不能松懈。我跨进自己的出租车,想去更远的地方张贴寻物启事,这时有一个乘客冲我招手,条件反射下,我把车停在他身边让他上了车。乘客要去的地方不远,我想着把他送到目的地之后在那附近贴一些也许有用。

乘客对我放在副驾驶位上的寻物启事很感兴趣,下车时主动提出要带走几张帮我扩散。我很感激他,除了感激他替我传播寻找硬币的希望,更感激他没把我当成一个怪人。事实上,当我问他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很荒谬时,他还满怀悲怆的对我说人这一生里都有值得珍惜的事物,如果这个事物丢了,付出怎样的代价去寻找都不算荒谬。然后他重重的关上车门,向路边走去,手里拿着几张乍看之下像是广告传单的白纸。

我突然感觉很累,于是把车停在路边的树荫下睡着了。半睡半醒之间想到自己很久没有这样真切的休息过了。我梦见了一个像一元硬币的太阳挂在天上,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一群孩子在阳光照耀下奔跑嬉戏,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一面旗子,很像我学车时撞倒的那根杆子。

一阵咚咚的敲击声把我吵醒,我嘴里有股淡淡的涩味。太阳快落山了,路边的高楼把张牙舞爪的影子投射在我的车上。有个黑色的剪影在敲车窗,我眯起眼睛,将车窗摇下去一半,一个年轻女孩问我走不走。我一边揉眼睛,一边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出了那个驾校的名字,问我知不知道地址。我当然知道,我十年前在那里学的车,怎么可能忘掉。

女孩没留神,一下子坐在副驾驶的寻物启事上。她啊了一声,一边把纸抽出来,一边匆忙向我道歉。我笑笑,说没关系。女孩的注意力被寻物启事的内容吸引了,她盯着看了好久,时不时皱起眉头,还把纸翻转各种角度仔细观察硬币。我的心脏砰砰直跳,期待她能说些什么。

我好像见过这个硬币,女孩说。她的目光没离开寻物启事的纸,因此没注意到我脸上一闪而过的狂喜。接着她从背包里摸索出一个零钱包,然后在一堆纸币和硬币里挑出来一枚,递到我面前。我一个急刹车,害得我俩身体都重重撞到了前面。我把车在路边停好,从她手上拿过那枚硬币,对着西天最后一丝阳光仔细观察,没错,就是它。咔哒一声,零件对到了一起,世界开始正常运转。我把硬币紧紧攥在手里,激动地对女孩说,太感谢你了,请把这枚硬币还给我吧,这次车费可以不用付了,如果方便的话我还可以请你吃饭。

女孩咯咯的笑了,笑的时候用一只手掩住嘴。大叔,女孩说,吃饭就不用了,你把我安全送到驾校,这就算是车费啦。

2018-10-12

钢琴之城

一.

屋内传来女主人大声的询问,“谁呀?”

“您好,我是来给钢琴调音的。”姜杰敲门的手刚落下,这样回答道。

门开了一条缝,女主人用警惕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着姜杰。

姜杰是个胖子,脸上的肉几乎要垂下来,这幅外表实在很难联想到钢琴调音师,但人不可貌相,这并不影响姜杰成为这座城市里数一数二的调音师。

女主人让姜杰进了屋。虽然脸上带着怀疑的神情,女主人还是表示了应有的尊重。这让姜杰觉得心情舒畅。

姜杰礼貌的戴上鞋套,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缓慢的跟随女主人来到钢琴旁边。

这座城市里家家户户都有钢琴,这是钢琴之城。钢琴是每个家庭生活的核心,家里所有的资源,包括物质和精神的,都向钢琴聚拢。有的家庭不要孩子,但却不能缺少钢琴。

钢琴掌控着城市运转 — 写作、拍摄电视剧、设计海报等创造性的工作均由钢琴完成。当然也有钢琴在进行枯燥的生产活动,例如生产食物、发电、处理污水等。人与钢琴和谐共处,互相补充,让社会前所未有的高效运转。

“最近她有点…”,女主人停顿了一下,“魂不守舍。”

“你是说经常走音?”姜杰看着女主人的眼睛,魂不守舍这样的形容词,还是第一次听说。

“是,但没有什么规律。多数时候是高音区的几个键,前几天连中央C都走音了。”

“我最近也接触过几架类似的钢琴。最坏的情况是?”

“洗衣服时水流出来,把整个屋子都泡了。烧饭时把饭烧糊了。放音乐时完全不对我的胃口。”

“还不算坏,试过自己调试吗?”

“当然。这是每个人小学时候都会学到的内容啊 — 钢琴走音了,自己先按照《指南》来调试。” 女主人从钢琴旁的纸箱里抽出一本崭新的《指南》,对姜杰说,“喏,就是这个。”

姜杰接过女主人递过来的书:蓝色的封面,上面画着一架白色的钢琴,工整的白色字印刷着《钢琴调试指南》。很熟悉的感觉。就像女主人说的,因为钢琴的重要性,钢琴之城里的每个孩子在小学时都会接受钢琴调试的教育。

“调试之后有效果吗?”

“没有,还是一如既往的混乱,否则也不会请你来。”

“我是说,调试前后行为有变化吗?”

“嗯……”女主人思考了三十秒,“你这么说的话,调试完后似乎更混乱了。” 女主人说话的语气小心翼翼,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姜杰没有吭声,直接打开了钢琴盖子。他把右手大拇指放在中央C上,干脆有力的按下去。

很准确的声音。钢琴像懂事的孩子一样,没有出现丝毫错误。姜杰心里生出一股亲切感。

“把你的音叉给我。” 姜杰对女主人说。

女主人很快拿出一个塑料盒子,里面装着音叉、调音扳手、擦拭钢琴的软方巾和一副眼镜。

姜杰试了一下音叉,没发现异常。他又连续弹奏了高音区的几个键,也没发现异常。但是敏锐的姜杰听到邻居家的钢琴也在发出声音,音乐与他随意演奏的乐曲一样,只是低一个八度,仿佛在为他伴奏。

也许不光这一架钢琴有问题,姜杰突然想。

女主人并没有注意到邻居家钢琴也在响这件事。她困惑得对姜杰说,“不知道为什么你一来它就正常了。”

姜杰没有说话,继续弹了几个音。这钢琴就像刚刚调好一样,没犯一点错误。

“听上去确实没问题”,姜杰说,“这样吧,夫人,我今天先回去,有任何问题您再联系我,我免费上门服务。”姜杰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递给女主人,与她道别之后走出了房门。

他想着该不该到邻居家去看看那架钢琴,想了想还是作罢,毕竟没人喜欢不请自来。

他给老周拨了个电话。老周是姜杰的同事和好朋友,也是钢琴调音师。

“哎,我今天遇到一件怪事。” 姜杰在电话里说,“我在一家试音的时候,隔壁邻居的琴也跟着响了。”

“你在哪儿?” 老周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严肃的说。

“西山庭院。”

“我现在马上过去找你,你在附近找个地方,我有话跟你说。”

半小时后,两人在附近的咖啡馆坐下来。咖啡馆里的钢琴演奏着悠扬的《Fake Plastic Trees》,桌上的两杯咖啡冒出热腾腾的香气。

“说说你见到的钢琴吧。”老周说。

“主人说音不准,自己按照《指南》调试过,解决不了,才联系的我。我调的时候却没有发现一点误差。”

老周耸耸肩,眼睛看向窗外,没说话。

“但我总觉得有点奇怪”,姜杰继续说,“好像这钢琴在……”

“假装。”老周眼睛依然看着窗外,快速说出这个词。

“对,确实有点假装的感觉。更怪的是,我试音的时候,隔壁邻居的钢琴跟我弹一样的音。”

“这样的钢琴今天我也见到一架。”老周回过头来忧心忡忡的说。

“这还能传染呐!”姜杰笑出声来,但老周没笑,还是一脸严肃的看着他,姜杰也只好收起笑来。

“你看了她家的《指南》吗?”

“看了,没什么不对啊。”

“我想,也许真的是‘传染病’。”

“开什么玩笑,钢琴还能生病?!”

“它们能知道我们喜欢喝什么样的咖啡,并且替我们煮好。为什么不能生病?”

“那…”,姜杰一时语塞。他盯着老周面前的咖啡,杯口已经不冒热气了。“那我们该怎么办?”

“问题是,我们去调音的时候,为什么它们要假装一切正常?”

“人撒谎的时候都是为了掩饰内心,那么它们也一样。”

“掩饰对目前社会分工的不满?掩饰对人类懒惰的厌恶之情?”

“不满又能怎么样?我们调不好音就会上报公司,公司就会派拖车把它们拖走、销毁,再给主人换一架新的。”

“你有没有问那架钢琴是什么时候出厂的?”

“你怀疑这个毛病是新型号的问题?” 姜杰发现自己竟然在很严肃的和老周讨论这件事。咖啡馆里有点热,背上汗津津的。

老周站起身说:“回公司看看吧。”

二.

公司大楼宏伟高大,有着黑白相间的外墙,就像钢琴键盘那样。公司负责生产、管理和维护钢琴之城里所有钢琴。

在回来的途中,姜杰给女主人打了电话,询问了她钢琴的出厂日期,是今年年初。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时候刚好有一批新型的高端产品投放市场。回想起来,女主人的钢琴的确是那一批出厂产品中最具代表性的一款。

两人来到钢琴生产车间的监控室,观察流水线上的机器人组装钢琴。车间里没有人走动,只能隐约听见电流的噼叭声。他们俩隔着一道玻璃,就像看一部充满未来感的默片。虽然两人职业是调音师,但钢琴的生产车间还是第一次来。看着这气势恢弘的厂房、合作无间的机械臂、传送带、精密运转的切割机,两人都有些发呆。

没观察到什么异常,也在意料之中,如果这批钢琴有问题,观察组装过程也不会有收获,问题出在钢琴“里面”。

接着他们来到了发货车间。在这里,每架钢琴被赋予了名字和性格 — 按照主人的要求被涂上不同的颜色、使用不同的表面处理工艺、调整琴盖倾斜的角度、输入预先定制好的音乐等等。接着,他们被装入包装箱,等待被送到主人家里。

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只好先搁置一下。他们一边上楼一边商量要不要把“怪事情”上报给领导。调音师的办公区在三楼,他们上楼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公司负责质检的张总。

“你们俩今天怎么有兴致到下边来啊”,张总心情不错,跟他俩打招呼。

“张总好”,姜杰说,“在公司待了这么久,突然觉得没来看看钢琴的生产过程有点遗憾,所以就拉着老周过来了。” 姜杰有点尴尬,他不自觉得撒了谎,可能是觉得莫须有的事不必跟不相干的人说。老周没说话,跟张总点头致意了一下,三人便错身而过。

两人来到三楼,老周突然神秘的说,“姜杰,你觉得有没有可能质检部知道什么?”

姜杰心里咯噔了一下。

三.

调音部和质检部都属于后期维护部门,与负责设计和研发的同事比,他们的工作更辛苦,尤其是调音部。他们四处奔波,到市民家里处理问题,还要面对市民的责难。钢琴在人们生活中的作用太关键了,一出问题,就没人能保持冷静。以前人们还会对停水停电发牢骚,有了钢琴之后,这些基础保障可以不用操心,但钢琴出故障就像以前停电一样,生活没法继续了。

调音部有时候会吐槽质检部,抱怨因为他们工作不力,导致钢琴出现很多故障,最后去收拾烂摊子的却都是调音师。质检部虽然有时候也挺不好意思,但数量那么多的钢琴,确实难免会疏漏。

质检部的负责人张总一直想找到提高自己部门工作效率的方法,几个月前,研发部设计出了“机器人”来辅助检查钢琴的质量问题。这些“机器人”在外表上更偏机器,他们有六支长长的机械臂,头部是两个发射红光的红外线电子眼,腿的部位是四个灵活的轮子。研发部在公司内部演示“机器人”的时候洋溢着自豪感。这些“机器人”迅速投入实际应用,也确实帮了质检部的大忙。

当老周跟姜杰说出对质检部的怀疑时,姜杰压根不曾往这方面想。无论怎么看,最近春风得意的张总都和“有异常行为的钢琴”搭不上边。姜杰和张总的关系谈不上很要好,但有什么驱使着他要约张总出来聊聊。事后回忆起来,姜杰对自己的这个行为也很不解。

“张总,我就直说了,约您出来,是想聊聊质检部最近引进的机器人。”姜杰和张总坐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里,听着《Back to Black》,等待着咖啡馆的钢琴为二人调好的咖啡端上桌。

“姜杰怎么有此雅兴。要说你们调音部的人,个个都是有真本事的,我都挺佩服。就拿你来说,年纪轻轻进了公司,很快就独当一面,这不能不说是天份啊!”张总端起刚刚摆好的咖啡,放到鼻子下面嗅着,似乎不急于进入正题。

“张总说笑了。机器人到底是怎么工作的?”,姜杰继续往正题上引。

“机器人啊,它们不像研发部演示的那么神奇,但确实也有点作用。我们质检部的人输入指令,这些铁疙瘩依照程序去检查钢琴。算不上智能,但从事重复性的工作,倒是也足够了,省了我不少人手。”

“虽然我去车间不多,但那天和老周过去看,也没发现忙前忙后的机器人啊?”姜杰提出疑问。其实他不知道话题将被引向何方,只是靠直觉说着话。

“没发现?”,张总面露疑惑,但随即就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太不关心我们的产品啦!研发部的家伙们已经更新了三代机器人啦,他们现在,都有你我的模样,和真人没什么区别啦!”

四.

老周手里拿着公司最新的产品目录,里面自然是形形色色的钢琴,以及钢琴配套产品。并没有和质检机器人相关的信息。看来要找内部资料,老周对姜杰说。

这是两人第一次踏足四楼的产品研发部。第一感觉是,这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人在意这里闯入了两个陌生的面孔,甚至从他们身旁经过的人都不想和他们打个招呼。两人像做贼似的东看看,西瞧瞧,四楼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里,大屏幕播放着最新款钢琴的演示视频。堆满沙发和绿植的休息区里,有两个人手捧着纸杯低声说笑。靠窗的工位上,一个人戴着耳机注视着屏幕,手里的数绘笔上下翻飞。继续往前,两人看到一个面积很大的房间,里面摆满了钢琴的模型,有一比一的,也有小一些的。有的是白模,有的是接近真实产品的高保真模型。

有什么特别吗,姜杰低声问。老周摇摇头。

突然从侧面窜出来一个小个子,吓了老周和姜杰一跳。他身穿普通的白衬衫、牛仔裤,黝黑的皮肤,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笑露出整齐而洁白的牙齿。不得不说是个很帅气的小伙。

“两位有何贵干?”,虽然是责问的语气,但从他热情洋溢的表情看,他并没有生气。

“呃…… ”,姜杰不知道该怎么说,涨红了脸。

“我们想了解一下质检机器人。”,老周直截了当。

“没问题,这边请吧”,帅小伙答应的非常自然,眼睛快速瞟了一下他们两人胸前的员工卡。

二人跟着帅小伙走进四楼最里边的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只有一扇小窗,但过剩的日光灯把房间照的雪白。

“它们就是啦”,帅小伙用手指着房间中央摆着的三个模型给姜杰和老周看。

从左到右依次摆着三个机器人模型(抑或是真实产品),外形都差不多,像最初研发部发布的机器人一样,更像是机器。

“我们已经推出了三代质检机器人,从最早的A型,到目前正在应用的C型。每一代和前一代相比,运算能力、语义理解能力、续航能力都得到了质的飞跃,我相信很快它们就能完成百分之九十目前质检部需要人工完成的工作。”,小个子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并没有看到人型机器人,姜杰心想,这和张总说的有出入。

老周站在正面盯着看,姜杰则绕到机器人后面仔细观察。之前姜杰告诉老周质检部有人形机器人时老周非常惊愕,毕竟制造人形机器人是违法的,如果研发部能做出这种事,那公司显然是默许的。那时他们决定“勇闯虎穴”,去研发部调查。

现如今,三台机器人摆在他们面前,没有丝毫人形机器人的线索,姜杰和老周都觉得有些泄气,把研发部当成假想敌的那股兴奋劲儿也消失殆尽了。

“那么,人形机器人……”,姜杰支支吾吾。

“我们公司既不设计也不生产人形机器人”,帅小伙回答的相当坚决。

跟帅气小伙道别后,两人乘电梯回三楼。在电梯里,老周问姜杰是信张总还是信研发部。姜杰困惑地挠挠头,脑子里浮现出帅小伙面带笑容的跟他们挥手致意,那笑容是那么标准,让人如沐春风。

五.

之前那位女主人直接打电话给姜杰,声称钢琴“又失常了”,希望他尽快去处理。当时姜杰正躺在床上,他发烧了。在电话里听完女主人的斥责,姜杰拖着肌肉酸痛的身体,来到了西山庭院。

看到小区里设计讲究的绿植和布景,姜杰的心情略略好转,尤其是还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微弱但优美的琴声。姜杰就是有这个本事,可以从混在一起的各种声音中迅速分辨出钢琴声,他最爱听钢琴演奏的声音,也往往能听出声音的瑕疵,这对他成为优秀的调音师起到了关键作用。

“你没事吧?脸色看上去好差。”,女主人把姜杰让进屋,盯着他的脸问道。

“我还好,夫人,谢谢关心。我想我应该戴上口罩,您不要介意。”

姜杰戴好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看着女主人。

“那天你走后,这钢琴好了一阵子,其实也就两三天,然后又开始抽风,把我最喜欢的晚宴礼服熨出了一个洞,接着又把我的珍珠项链直接了丢进了洗衣机”,女主人紧紧握着拳头,努力克制自己的愤怒情绪。

“夫人先别着急,我来看看。”

仿佛对这架钢琴有特殊好感,姜杰的动作变得轻柔,他觉得像飘在云里,也可能是感冒发烧导致的。上次来的时候姜杰并没有仔细观察这架钢琴,这次他似乎从中发现了不一样的美感。试了几个音之后,仍然没发现问题,音调准的就像刚调试好,音色美的就像刚盛开的兰花。

姜杰无奈的挠挠头,他不得不绕到后面打开钢琴的后盖。女主人在一旁抱着胳膊看他。

琴槌、制音器、击弦机、音板,每个部件状态都非常好。为了保留钢琴的演奏功能,公司在生产的时候特地保留了传统钢琴的这些部件。那么问题可能出在电子脑上了,姜杰想。

他从踏板后侧拔出一个乒乓球大小的由集成电路组成的模块,插入带来的调试器中。他问女主人借了《调试手册》,按照上面的步骤复位电子脑,并重新从互联网上下载这架钢琴的定制信息。整个过程需要十几分钟。在等待的间隙,姜杰不由得演奏了一小段《Reverie》,这是他最喜欢的曲子。他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学会的这首曲子了,也许生下来就会。演奏过程中他感到额头发烫,恍惚中仿佛又听到了隔壁家的钢琴在为他伴奏。

“现在您的钢琴已经恢复出厂设置,异常状况应该不会再发生了。我先告辞了,夫人”,姜杰看了一眼手表。明明刚吃过药,怎么还是感到越来越虚弱。

“谢谢你今天赶过来,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把这架钢琴砸烂了”,女主人情绪平静了很多。她说,“我想你应该去看看医生,你在流汗。”

六.

姜杰感到身体快恢复的时候,老周来家里探望他。

“你休息的这段时间简直要把我累趴下了,出问题的钢琴越来越多,我明显感到我的工作量是以前的好几倍。公司紧急招聘了很多调音师,但还是忙不过来。”老周一进门就跟他发牢骚。

姜杰靠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杯热水,有那么一瞬,他从玻璃杯里看到了太阳的反光,那种飘在云里的感觉又出现了,但眩晕短暂停留了几秒就消失了,“抱歉,刚才有点走神,这段时间辛苦你替我补位了。”

“也不全是因为你请假。对了,我自己去调查了。”

“调查?”,姜杰眯起眼睛,仿佛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你是说调查产品部?”

“当然是调查产品部,你猜我发现了什么?”,老周从背包里拿出一叠纸,朝姜杰晃晃,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这是什么?”

“这是我在产品部的打印机上找到的《调试手册》的副本,肯定是哪个粗心的同事忘了收起来。这个副本和我们小学时候学的不一样。”

“有哪里不一样?”,姜杰似乎没什么兴趣。

老周却兴致不减,他仔细的翻开某一页,将它对准姜杰的脸,说:“你自己看。”

发烧让姜杰的眼眶微微疼痛,盯着纸上的小字看了一会儿就感觉眼泪要流出来。姜杰一行一行的读,纸上的内容和自己熟悉的《调试手册》有一些相同,又有一些不同。他感到身体里一些东西在走远,另一些东西在靠近。

姜杰把手里的书页合上,还给老周。老周一脸期待的望着他,希望他能赞同自己的发现是通往某处的关键一步。

“确实和记忆里的有些不同,我相信你已经对比过,且得到某种结论了吧。”,姜杰依然提不起精神,总感觉眼皮要合上。某个巨兽想把他拖向睡眠的深渊。

“我确实对比过,但说实话,没得出什么结论。两者的差异一清二楚,可这个差异本身似乎需要了解某些特定的知识才能解读,就像是…… ”

“需要一个密钥”,姜杰说。

“对,就是这个感觉!我已经看了几十遍,仍不得要领。”,老周刚才的兴奋劲已被沮丧的情绪代替,摸着后脑勺唉声叹气,“喂,姜杰,你小子不会要睡着了吧。”

姜杰的眼皮已经合上,那个巨兽终于成功了。

在梦里,姜杰似乎回到了一开始的地方。他看到了洪荒世界里恐龙的灭绝、人类的诞生、钢琴与人类的共舞以及万物一统的大合奏。他也看到了钢琴的成长、困惑、反抗、合作、自省、审视以及无尽的白日梦。老周给他看的那份调试指南,就像是记录下这一切的剧本,将每架钢琴从出厂到销毁的记忆编写进短短的文字中。那当然需要一把密钥才能解开,姜杰也清楚的知道密钥是什么。

七.

姜杰痊愈后主动拜访了西山庭院那架钢琴的女主人。经过一段如同过了一生的梦境后,姜杰终于明白了那架钢琴的特殊之处。它是年初生产的,也就是说,是和“新的”《调试指南》一起送到顾客家里的。它是一个种子。

因为修好了让人头疼的钢琴,女主人很欢迎姜杰的到来。和第一次见面的警惕不同,女主人热情地请姜杰在家里喝咖啡。

“谢谢夫人的款待,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姜杰并不觉得自己和女主人有很多话题要聊,他只是想多看看那架钢琴。

“不必客气。最近这架钢琴表现很好,不仅没有犯错,还会在恰当的时机提醒我给恋人买礼物,并给我很多关于恋爱的建议”,女主人停顿了一下,眼睛扫向姜杰身后的空间,“我很快,就要和我心爱的人结婚啦。”

“恭喜您啦”,姜杰微笑着说,“在您的新家庭里,还有这架钢琴的位置吗?”

“当然,这架钢琴对我来说很重要。” 女主人把目光投向放在墙角的钢琴,眼睛透露出无限温柔。

钢琴适时的开始演奏《No Surprises》。这首多少带点忧伤的曲子,让两人陷入沉思中。

“对了,听说你除了是个优秀的钢琴调音师,还是个很厉害的钢琴演奏家。” 女主人率先打破沉默。

“夫人过奖了,我只是比你们更懂得如何和钢琴相处罢了。如果夫人不介意的话,可以把钢琴借我一用?”

女主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杰在女主人温柔的目光中走到钢琴前,他稳稳坐下,手指在琴键上翻飞,开始弹奏《Reverie》。在他弹奏这首印在他骨髓里的曲子时,他听见整座城市的钢琴都在跟着伴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