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下午,堆满了灰色云的天空低垂着,马路两边伫立的大楼蒙着一层阴暗的颜色。繁忙的马路上没有汽车鸣笛,一切显得安静而沉默。

张洋从一座大楼门口走出来,站在路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他回望大楼,试图搜寻十二层的某个窗口,刚刚在那扇窗户背后发生的事情着实令他感到不快。

张洋穿着一件黑色夹克,蓝色牛仔裤,黑色的运动鞋,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他又瘦又高,此时佝偻着背,脸上露出愁苦和无奈的表情。他把身后的黑色挎包转到身前,从里面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一边点烟一边走到面前的公交车站。

车站遮阳棚下零零散散站着几个人,还不到下班时间,没什么人坐车。他仰头朝天吐出烟雾,想连同心里的郁闷情绪一起吐出去。抽了几口烟,好受多了,张洋脸上的表情有所缓和,这张脸显得年轻了一些,更贴近他的实际年龄了。

张洋晚上还有个约会。他和对方是在网上认识的,没见过面,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只是在网上约好了在某个餐厅见面。他有点犹豫还要不要去,因为自己现在情绪不好,怕传染给对方,但是放对方鸽子也不是张洋的作风,于是他决定还是按照约好的时间过去。他看看手表,三点半,时间有点尴尬,回趟家也来不及了,索性直接过去等吧。他掏出手机查找餐厅的路线,旁边一位老太太盯着他手里的香烟,向他投来一个鄙夷与嫌弃的眼神,张洋心领神会,把烟掐了。

他查到了路线,可以坐公交也可以坐地铁。还挺方便,他心想。这个城市虽然经常堵车,但公共交通还算发达,到哪里都方便。地铁和公交之间,张洋选择公交,因为坐在公交车上可以看外面的风景 —— 虽然除了纵横交错的道路桥梁、川流不息的汽车、静默枯燥的楼房之外也没什么好看的,但张洋还是觉得这比坐地铁的体验更真实。

368路是一辆双层巴士,张洋爬到第二层。最前排座位空着,张洋坐下来。运气挺好,他心想,这让他的眉头又稍微舒展开一些。

第一排座位的视野好,像是乘坐城市观光车游览。但此刻张洋心里却无法生出之前常有的“世界之王”的感觉。他低头盯着放在腿上的黑色挎包,那里面装着四百二十三页写满字的稿纸。这份重量压在他的腿上,也压在他的心里,他刚刚缓和了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

刚才在那栋大楼里,主编残忍地中止了他的出版计划。一切太过突然,张洋都来不及反应。主编当时满脸歉意地对他说:“对不起,这个故事太普通,我们不能像以前约定的那样继续这次出版项目了。很抱歉,这是您的稿子。” 虽然客气,但这番话让张洋如坠冰窟。主编说得这么绝情,是连以后的合作机会都断了。他很想大声质问对方,但什么话都没说出口。他从主编手里接过稿子,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苦笑。之后张洋常常想起这一天,他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吃惊,他无法解释当时的情绪,或许是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某个人会把他的写作生涯终结吧。

张洋在气象局上班,工作算不上辛苦,但很消磨人的意志。他的性格和他的名字一点都不像,平时谦虚谨慎、少言寡语,跟同事打交道小心翼翼,哪怕是关系好的同事,也不肯多说几句话。事实上,张洋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关系好的同事,也许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因为工作能力不错,张洋在单位还算有一些地位,领导曾经在会上评价他是老黄牛,勤勤恳恳,话里多少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年轻的同事对他很尊敬,但也因为他的性格,不得不保持距离。

三年前的一天,张洋突然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极大的厌倦。他吃完午饭,跟单位的老李一起在楼下抽烟。他突然对老李说:“老李,你有没有想过十年后你在单位混成什么样?” 老李比张洋年长,在单位里是老资格,没想到张洋会这样问。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张洋一句:“你想过吗,十年以后?”

张洋说:“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我十年以后变成了植物人。”

老李说:“不是个好梦。”

“是因为我的脑子适应了不思考的环境了,所以没法再思考了。”

“有点绕。怎么会不思考呢?”

“你觉得还在思考吗?”,张洋用拿烟的手指指自己的脑袋,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的,烟雾摇晃着飘向高空。

老李觉得张洋今天很奇怪,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他掐灭了自己的烟,意味深长的对张洋说:”小伙子,思不思考靠你自己把握,世界上的事情不都看人的选择吗?“

老李说完就上楼了,张洋一个人又抽了几口烟。他抬头看着身后高大的写字楼,大片大片的玻璃上反射着耀眼的阳光,突然觉得全身虚脱,脑中充满了类似惆怅的情绪。

从那以后,张洋开始在业余时间写作,他希望用笔记录生活中一些不普通的时刻,好让自己十年之后依然能回想起这些闪光的片段。可是写作并不顺利,因为他的生活太普通了,以至于想抓住一些不普通的瞬间都很难。

他每天乘地铁上下班,写作的困难加上工作的无意义感让他越来越压抑。他时常在地铁里发呆和走神。有时很抓狂,为自己不能抓住脑中的某个想法歇斯底里,甚至想对着陌生人大喊大叫。可是他不能失去自我,事实上,这段时间他更加清晰得认识了自我。看着地铁车窗里自己的倒影,穿着普通的衣服,戴着普通的帽子,用着普通的手机,听着普通的音乐,刷着普通的电视剧,这样的自己,又为何要追求有什么不普通的瞬间呢。


从大楼出来的时候,张洋本想把稿子丢进垃圾桶的,但放手的一瞬间张洋犹豫了,这稿子毕竟凝结了他的心血。之前他内心里也有一部分觉得自己写的这个故事没那么好,但另一部分却告诉他应该坚持把它发表出去。这两部分一直在互相角力,张洋觉得很痛苦。他偶尔回想起自己和老李在楼下抽烟的那天,然后试着在脑中描绘一番假如自己没有开始写作的情形。每次自己跟自己做这种游戏时,张洋总会感到虚脱和惆怅。人是无法预料自己的未来的,你选了一条路,就要承受这条路上的一切。对于另一条路的想象,也只能停留在想象中罢了。

他把挎包从膝盖上拿下来,放在腿边的地上。他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感觉轻松了一点。

他不自觉地看向右侧的座位,那里坐了一位漂亮的女士。女士身穿一条暗红色带白色小圆点的连衣裙,上身套了一件黑色的薄款夹克,下身穿了一条黑色的厚丝袜和黑色的高筒靴。虽然女士戴着口罩,张洋依然能从她的眼睛和长长的头发里看出她的光芒,张洋甚至觉得太阳从云层后面出来了。

他刚才一定是走神了,所以没有注意到女士上车。这位女士对张洋却没表现出什么兴趣,她目视前方,似乎是在欣赏马路上的车流。

张洋嘴唇有点发干,但他告诉自己止步于对这位女士的美表示惊叹就可以了,他既没有搭讪的技巧,也没有搭讪的欲望。这样的人跟他同时出现在一辆双层公交车上已经是奇迹了,绝没可能再跟他有其他交集。

女士坐了两站之后就下车了,张洋右侧的座位变空了。车窗外天空暗下来,马路两旁的路灯亮了,暖暖的光小心地呵护着路上的车辆。

在余下来的时间里,张洋没再走神,他在网上查了一下晚上要去的餐厅的位置、菜品和评价,心里大致有数了。他的腿碰到装满稿纸的挎包,心里已感觉不到之前的郁闷了。他摇摇头,安慰自己不要被这件事打倒,这只是他通向伟大的一段插曲罢了,肯定有很多大师在写作早期也遭受过很多挫折吧。


张洋到达餐厅的时候,约会对象还没到。他找了一个安静的位置坐下,把口罩取下来放好,把挎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服务员热情得走过来问他是否点菜,他摆摆手说先不点,我在等人。

餐厅装潢得很有品味,各处用料都很用心,包括桌椅和餐具。灯光和音乐让人放松,椅子坐着也非常舒服。张洋特别喜欢自己座位背后那副抽象派油画,画的是一片灿烂盛开的向日葵。

还有大概十分钟才到约定的时间,张洋到洗手间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头发。虽然来不及回家换一套新的衣服,但也不想给对方留下太邋遢的印象。他甚至没忘记把自己的手机调成静音再放回口袋。

张洋的优点之一是做事认真,无论工作还是生活,他主张要做一件事就要尽量做好。

张洋回到座位上,将目光投向餐厅门口。其实他对约会这件事不太热衷,就连这家餐厅也是女方选的。他一直不认为自己能约会成功,他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十分普通的人,对自己各方面条件都没自信。他之前的约会经历也证明了这一点,基本都是与对方见过一次后就不了了之了。但是此刻他竟然对约会的对象开始期待了。

餐厅的门开了,一位美丽的女士缓缓走进来。竟然是下午在公交车上遇到的那位,连穿的衣服都没变,张洋吃惊得张大了嘴巴。那位女士进门之后在门口站住,眼睛四处搜寻,同时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张洋站起身朝女士挥挥手,示意我在这里。他激动的双腿微微颤抖。女士看见了张洋,收起手机,朝他走过来。张洋放下手,使劲攥了攥拳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你好,我叫王琳。” 女人来到桌边,优雅地朝他伸出右手。

张洋轻轻握了握对方的手,软软的,张洋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你好,我叫张洋。”

两人坐下来,王琳把她的包放到了旁边的椅子上,拿起菜单说,我们先点菜吧。

张洋一边心不在焉得看菜单,一边偷偷看着王琳翻菜单的动作。他的心砰砰跳,嘴唇发干。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他觉得自己对王琳一见钟情了。

吃饭的时候,王琳一直笑盈盈地看着他,不拘束又很有礼貌。王琳介绍她是一家时尚杂志的编辑,平时工作太忙,所以把谈恋爱的事情耽误了。

“那我与你还算有缘呢”,张洋说,“我平时也写东西,在杂志上发表,当然了,是文学杂志,不是时尚杂志。”

“是吗”,王琳露出惊讶的表情,“没看出来你是个作家。”

“作家谈不上,是个业余文学爱好者吧。我有工作,在气象局上班,写作只是个人爱好。”

“那更了不起。为什么喜欢写作呢?是你的梦想?”

“其实也不是。就是突然有一天动了这个念头。”张洋又回想起和老李在楼下抽烟那天的情形。“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植物人。”

“听着不太妙。”

“是啊”,张洋苦笑了一下,“然后各种机缘巧合就开始写了,但其实到现在也不过才写了三年。”

“很厉害啊,我要是有一项爱好能坚持三年肯定很有成就感。” 王琳歪头做出了一个回想往事的表情。

“想起什么了?”张洋问。

“没什么,小时候喜欢画画,后来没能坚持下来,很可惜” ,王琳摇摇头。她吃了一口盘子里的鱼肉,用叉子指了指张洋背后墙上的画,“你看到这副画了吗?我很喜欢,小时候临摹过,可是画不出那种热烈的感觉。”

“嗯,确实,这副画里的向日葵就像有生命一样。”张洋说,“像是要张口跟你说话。”

“对,就这个感觉,我画不出来,可能是天份不够。”王琳说。

“也许是吧,天份这东西,应该是有的,我写文字,也总感觉力道不足,有时候觉得多写一写就能进步,有时候又觉得是天份不够,写再多也没用。”

两人边聊天,边吃完了盘子里的主菜,服务员走过来撤走了盘子,并拿上来甜点。他们的对话进行的不疾不徐,虽然谈不上热烈,但也没有间断过。他们各自讲了讲自己的工作和平时的爱好,两个人都很开心。

“我下午在公交车上看见你了,你有印象吗?”张洋还是问了出来。

“有,但我当时只是注意到你盯着我看,没想到晚上又碰面了。” 王琳轻轻笑了一下。她说话很平稳,行云流水,波澜不惊,似乎经历过大的风浪,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拦她前进。

张洋脸红了,“是吧,不好意思啊,盯着你看,我… 我… 当时是被你的美震慑住了。”

王琳点点头,笑而不语。她用叉子轻巧地挑起一小块芝士蛋糕放在嘴里慢慢咀嚼。

张洋有点后悔,对方不答话,他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了。

“这蛋糕味道不错。”王琳很善解人意,她一边说一边用叉子示意张洋尝尝他面前的蛋糕。

张洋低着头吃了一口蛋糕。他脸上发烫,背上感觉有蚂蚁在爬。

“你平时都写什么?”

“主要… 主要还是写小说”,张洋很感激王琳及时转移了话题,“其实我一开始有了写作年头的时候只是想记录自己生活里不普通的瞬间,但开始写了才发现这样的瞬间几乎没有。我的生活没什么值得记录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想象一些不普通的瞬间,然后把它安在我的故事主人公头上。”

“嗯,虽然都是杂志,时尚和文学可真是相隔千里啊。像你是去试图捕捉普通人的不普通的瞬间,而我的工作就是人为制造这些让普通人羡慕的瞬间。有时候也觉得挺无聊的。” 王琳说这话的时候微微低着头,眼睛盯着手里转动的叉子,仿佛在看叉子上的反光。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餐厅外面的天空已是一片黑暗,广告牌的彩色霓虹灯照得地面一片斑斓。张洋能看见落地窗里自己的倒影和王琳的背影,看见餐厅里其他用餐的人群的影子。他们或安静或雀跃,各自经历着人生的悲喜。他看见进进出出的人们,看见一个女人在门口和服务员气愤地争吵,看见一个小孩子撒娇地让妈妈抱,看见服务员朝着进来的每位客人微笑。突然他觉得这些都与自己无关,甚至包括面前这个叫王琳的女人。这个念头让他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那种惆怅又向他涌来。

“你走神了”,王琳提醒他。

“对不起”,张洋为自己刚才的思绪感到害羞和不安。

王琳说,“时间不早了。今天先到这儿吧?”

“嗯。”

张洋买了单,两人一起走到门外。夜晚的风仍有一丝丝凉意。两人并排站着,不知说什么好但又不忍离去。

“你介意我抽烟吗?” 张洋问道,眼睛看着天上的一颗闪亮的星星。

“你抽吧”,王琳回答,眼睛也看向那里。

张洋把烟掏出来,拿了一根放在嘴里,想了想又把烟收起来了。“算了”,他说,“不抽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必了”,王琳笑着说,“我打车回去。”

张洋没有坚持,留在那里陪她一起等车。

有一个小男孩乘着滑板车从她们面前飞驰而过,周围的空气被带动起来,变成微风吹拂在两人脸上。

王琳转过头看着他说:“你觉得这算是不普通的瞬间吗?”

张洋不太确定她指的哪个瞬间,是小孩子飞驰过去的瞬间,是她微笑的瞬间,是风吹在脸上的瞬间,还是她看着自己说话的瞬间?他没问,只是坚定的回答道:“绝对是。”

之后回想起来,张洋觉得这一天都算是他生活中极不普通的瞬间,是值得从不同的角度书写百遍千遍的瞬间。

王琳离开后,张洋一个人坐公交回家。看着窗外的灯火闪过,张洋内心生出一丝喜悦,他觉得挎包里的故事是否真如主编所说的那样普通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刻他脑海中有很多思绪,他要赶紧回家把它们都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