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到这个车站时,景物已变得非常不同:砖砌的站台在雨水冲刷后变得松垮,砖缝里长出枯黄的杂草。站厅的蓝牌子已经褪色,勉强能辨认出“游乐场站”四个字。小卖部的窗户破了一块玻璃,店主用报纸和透明胶带封住了破洞,风一吹就呼呼作响,无法确定里面有没有人。用铁丝绑在圆木顶上的喇叭还在卖力的播放到站提醒,但它外壳已经残缺,怕是连一次这里的大风都承受不住了。

人还像以前那样稀少,和我一起下车的只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男人手拉着手走进低矮的站厅往出站的方向走去。女人则像我一样在站台上四处张望。她很年轻,穿着鲜艳柔软的毛衣和长裙,和站台的景致很不协调。我觉得自己的灰色夹克、黑色牛仔裤、黑色毛线帽很好的融入了四周的景色里。

她向我走来,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注意到她深色的瞳孔和一缕飘在额前的黑发。

“我来找人”,我说着,把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

“我也是来找人,到这地方来,只能是找人吧”,她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看向站厅旁的小卖部,露出萧索的神情。

“你找谁?”,我问。

“你呢?” 她转过头来,盯着我说。

“一个以前的朋友,很久不联系了,突然让我回游乐场找她。”

“你以前来过这地方?”

“来过,一年前了,那时候游乐场和站台刚建好,一切都是新的。”

“我也是。”

她说完便往站厅走去,并示意我跟上。我把手插在夹克口袋里,跟在她后面。我的夹克口袋里有两颗用塑料纸包着的彩色水果糖。

出站口没人值班,直接从闸机上跳出去也不会有人管,不过我买了票,还是在闸机上刷了票之后走出去。女人在站厅外的台阶上等我。

“你有人接?”,她问。

“没有,我自己走过去。就在旋转木马那里,不远。”

“那再见了,我在这里等车。”

天阴阴的,我怀疑还会不会有车来这里。我走下一级台阶,犹豫地停住。我回头问她:“你去哪里?还需要坐车?我送你过去?”

“我也不知道,朋友让我在车站等。”

“这个给你打发时间吧”,我掏出一颗糖扔给她。她用两只手接住糖,低头打量了一下,冲我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我摆摆手说再见,走下台阶。

火车站就建在游乐场里,是为了方便游客专门建的。旋转木马离车站很近,天气好的时候站在车站门口的台阶上就能看到。我还记得一年前我第一次来的情景:气球漫天飞舞,和地上五颜六色的花朵交相呼应。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棉花糖味道和欢快的音乐。我玩的第一个项目就是旋转木马,因此直到今天我都记得走过去的路线。

现在游乐场里已空无一人,设施也破旧了,裸露的零件上蒙着铁锈。路边鲜花已不复存在,变成了荒芜的杂草。原本平整的橡胶步道已支离破碎,石子露出来,有些硌脚。远处依稀可见高大的舞台,一年前人们在那里用盛大的演出庆祝游乐场开业。木质的路标已经断掉,断茬处潮湿发黑。

我沿着脑海中的记忆往前走,我不需要这些路标帮我指路了。

我经过秋千乐园,看到了那两个手拉手出站的男人。他们并肩坐在一个大秋千上,开心的荡着。生锈的锁链在架子上摩擦,刺耳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里回响,让人毛骨悚然。两个人都在开心的笑着,一样的笑容挂在脸上,仿佛记起了一样的回忆。虽然我盯着他们看,但他们似乎没注意到我,两人的眼睛都直直望着我身后的某个地方。

我感到胃里不舒服,便迅速低头走过去。我看了一下手表,下午四点半,离约定见面时间还有半小时。也许是阴天的缘故,感觉夜晚马上就要到了。我回头看了一下站台,女人已经不见了。我没听到汽车的声音。其实这个火车站附近只有游乐场,我实在想不出她要坐车去哪里。

我很快来到旋转木马跟前。从破损的控制台看起来这个木马玩具已经不能旋转了。我绕着它走了一圈后回到控制台前。大部分马身上的油漆都已剥落,只有一匹个头很大的马仍颜色鲜艳,感觉像刚涂过油漆。但它的头不见了,不知掉到什么地方。断口处黑黑的,仿佛一个树洞,它空心的身体里可能只剩些腐败的树叶和存积的雨水。

我抬头四顾,我的朋友还没来。我看了看控制台,绿色和红色按钮还能区分出来,手柄杆子锈得很厉害,头上的黑色圆球像是被人拿刀削去了一半。一个古怪的念头突然冒出来:也许这东西还能用!

四点五十,还是没人来的迹象。从我的位置看不到荡秋千的两个男人,但能听见秋千规律的咯吱声。四周实在太安静了,所以那种摩擦声才如此明显。我的胃像是被一只干枯的手抓着用力攥紧,我头上冒出细微的汗珠。

之前的念头突然演变成要启动旋转木马的念头。念头如此强烈,使我顾不上来此的目的和可能产生的后果。也许再等十分钟我的朋友就会出现,但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了。我看见自己右手食指按下了绿色按钮,咔嚓一声,台上的木马们微微震动了一下,似乎都被唤醒了。我看到控制台的指示灯亮起来了 — 它被打开了!我心情紧张、喉咙发紧,不由得用力咽了一下口水。我的左手握住手柄使劲往下一拉,木马们又震动了一下,接着开始缓慢的行动起来,仿佛回魂尸一般,沿着圆形的舞台前进。欢快的音乐声飘出来,是那种听到后会想和家人一起去野餐的音乐。播放音乐的喇叭已经老旧,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偶尔还会跳过一个音。在这空旷的游乐场里,这温馨的音乐听起来比秋千的咯吱声更加诡异。

那匹没头的鲜艳大马转到我身前时,我的鼻腔里突然充满铁锈的味道,耳朵听到小虫飞舞的嗡嗡声。气压像是变低了,潮湿的空气裹紧我的身体,贴紧我的脸。嘴唇发干,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头沉沉的,我脑海里浮现出家中窗台上那一株快要枯死的绿色植物。

我进入了一个没有光线的空间,什么都看不见,就连平时闭上眼在眼皮上乱飞的金黄色小光斑都看不见。无法判断距离,缺乏真实感。在这种情况下,我依然保持了相当的冷静。我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震动,耳朵仍能模糊听到野餐音乐,我应该还在旋转木马附近。我往前跨了一步,再跨第二步时脑袋碰到了前面的墙上,发出“咚”的一声。这个空间是有限的。我又后退了两步,感觉背部贴到了后面的墙上。我这才想起来掏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借着手电筒的光,我看清了四周的情况。这是一个三米见方的空间,高度也大概有三米,头顶脚下和四周都是墙,没有窗,什么都没有,墙面摸上去像是用那种不太结实的胶合板做成的。我用力砸了几下墙,墙面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在这个空间里回荡。我应该是在什么东西的“里面”。我还能听到野餐音乐,所以“外面”应该是游乐场,也许我就在旋转木马“里面”。

我看了一下手机,时间显示为五点十分,已经过了和朋友约定的时间。我的朋友如果这时候来的话,她一定找不到我了。

我坐在地上,用力思考。我想打个电话给她,发现手机接收不到信号。试了一下 SOS 功能,无效,看起来这个功能是骗人的。好在手机电量还有不少,暂时可以用它来照明。

我走到面前的墙壁,用力捶打和喊叫,希望我的朋友能听见。可希望并不大,因为我的喊声一直在这个空间里来回冲撞,似乎一丝都没有漏出去。

空气来自哪里?一定有缝隙和“外面”连通。我把手机电筒凑到脸跟前,开始仔细检查地面和墙壁。我发现地面正中有个圆环,就在我刚在坐的地方。圆环像个把手,不知道拉一下会发生什么。

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并没有感到害怕,也许那微弱的野餐音乐起到了安抚作用。

圆环有可能帮我脱困,我决定尝试一下。我屏住呼吸,把手指伸进圆环拉了一下,还是用了一些力道。

地面正中沿对角线裂开了一道缝,白色的光线从裂缝倾泻进来,我下意识的挡住了眼睛。裂缝不断扩大,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链条被不知名的力量拖着划过齿轮。我下意识的往后退,保证脚仍站在黑色的地面上。

裂缝充满了白色光线,看不到光线后面有什么,不知是通往“外面”的路,还是未知的危险地带。裂缝扔在扩大,我下意识往后退着,突然背部就抵到了墙上。手一抖,手机掉进了白色里。“该死!”,我骂了一句。

白色区域快要完全占领地面了,我无路可退,索性纵身一跳,进入了那白色的未知领域。

扑通一声,我感觉掉进了一片纯白色的水里。我不确定自己是“进入”了某个空间,还是从刚才的空间里“出来”了。

依然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没有味道,只有无边际的白色。我下意识的屏住呼吸。我会游泳,但这样无边际的水(也许不是水)让我感到很恐慌。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我划动双手,同时用力蹬腿,身体开始以缓慢的速度往前游。我无法判断方向,不知道自己是游向岸边还是这一片“什么”的中心。我已经看不到那个没有光线的小房子,也听不到野餐音乐了。

我感到胸中憋闷,意识到氧气快用光了,我的游乐场故地重游之旅也许就要结束于此了。我开始呛水,猛烈的咳嗽,虽然我听不见一点咳嗽的声音。我并没有死,“水”通过我的气管和肺,然后从鼻孔里出来。这不是普通的水,而是足够支撑我呼吸的“液体氧气”。虽然鼻腔很酸,强烈的刺激随着呼吸拍打着我的上颚,但我又燃起了希望。至少比死在这里好。

我睁大眼睛,努力想在这片白色里发现不一样的东西,任何东西都好。四周没有任何参照物,虽然我感觉自己在往前游,但我越来越没信心,也许我只是在原地笨拙的划水吧。这时我注意到视野前方有一个黑点。我笨拙的游过去,又发现了一个圆环。无需多想,现在任何“不同于白色”的东西都是好的。

我用力把圆环拉出来,就听到咕咚一声,紧接着是哗啦哗啦的流水声。这让我联想到浴缸的塞子被拔掉的景象。

我不太确定四周的液体能否全部流光(流到哪里去呢?),即便能流光,那之后是否还有氧气可以呼吸。我开始怀疑自己拉出圆环是个错误的决定。我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是谁或者什么吸引我来到这里,来到旋转木马旁,接通电源,然后跌入这个陷阱。我也思考了一下之前的空房间和现在充满可呼吸液体的空间都代表了什么意义,但时间不够了,因为我已明显感受到吸力在把我拉向水流出的那个洞口。

虽然我拼命的向着相反的方向游,但仍不可避免的被吸入了小孔。进入小孔的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挤压成了一条线。我又一次以为我要死了。

事实上我还活着,我站在落日余晖下,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着我身边仍在旋转的木马。我突然感觉这是个梦,虽然它如此真实,但此刻的我肯定还在家里的床上睡觉。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久违的好朋友 — 她的瞳孔依旧乌黑,头发已经全白了。她走路颤颤巍巍的,但精神很好,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我想也许是看到我的原因吧,毕竟我们已经一年没见了,我特地来这里看她,她应该很高兴。她朝我挥挥手,太阳的最后一点光线给她的侧脸描上金色的光晕。她虽然老了,但依然美丽圣洁。

刚刚那些诡异的经历跟见到她相比变得无足轻重了。也许它们只是我的大脑自己玩的一场游戏。

“抱歉我迟到了。你还好吗?” 我淡淡的问候这位朋友。

“我很好啊”,她伸开双臂,缓慢的转了一个圈,像是准备跳一曲优美的舞蹈。“那你呢?”

“我也很好”,我说,“所以这次准备跟我回去了吗?”

“是啊。”

“那太好了”,我走过去,搀住老人的手臂,跟她一起慢慢朝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太阳正沉入地平线。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手捏着它伸向太阳的方向。她看着太阳,眼睛变得更亮了。她轻轻对我说:“用这个打发时间还不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