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我从这里经过时,河上还没有桥。要过河的我必须在太阳尚未升起的清晨,用大功率手电筒朝河中央的小岛发信号,三长两短,然后关上。对方会回复我三短一长,表示确认。五分钟后,一艘单薄的小船会从漆黑的河面上缓缓驶来。摇浆的船夫总是穿着白色亚麻的短裤短袖,头戴一顶白色的礼帽,在船靠岸时向我微微鞠躬。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被他脸上的微笑打动,发自内心的向他问好,然后跳上船。船轻轻的摇晃两下之后,就在船夫的驱使下向对岸驶去。

十多分钟的路程有时候过得很安静,船夫和我都不说话,只能听到呼吸声和船桨划水的声音。有时候船夫会和我聊两句,说说昨夜里发生的趣事。他一个人住在小岛上,一条狗陪着它。所以他的趣事无非也就是和那条狗之间发生的小事。但即便只是说狗的事,也不影响我在听完之后发自内心地微笑。

就在上周,河上竟然架起了一座桥 — 崭新的、石头砌成的拱桥。虽然我不是天天从河上经过,可如果真的修建这样的桥,我肯定会注意到。关于这座桥是如何出现的,我问了几个长年住在河边的流浪汉,他们都表示不知道。我也问了一直渡我过河的船夫,他也摇头。那时我正坐在他的船上,我们的话题也从他的狗转到了在凌晨的微光里显得愈发黝黑的石桥。石桥看上去厚实而且坚固,仿佛从地里长出来的,从这条河诞生那天起就在那里一样。

“你有没有注意到这桥是何时修建的?”我问船夫。

“没有啊,前一天还不在,现在,你也看见了,它就好端端的立在这儿。” 船夫轻轻的说。他的声音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透露出暖意。

“我问了几个人,他们都不知道这桥是怎样出现在这里的。” 我说。

“没人说的清,连我这在岛上住的人都说不清。” 船夫嘿嘿的笑了。

我们的船沿着桥缓缓行驶,离桥不远不近,刚好把它看清。崭新的石头都泛着刚切割好的毛边,然而石头间的缝隙却是极小的,就连拱起来的弧线部分都贴合的很完美。桥的两端浸在水里,水波摇摇晃晃,温柔的拥抱着桥,仿佛是早已熟识的老朋友。

我们到达对岸,船夫停好船后,像往常一样向我挥挥手,“你以后应该就不坐船了吧?” 我一愣,随即明白了他指的是那座桥,毕竟从桥上过河比坐船方便多了。

“我还会找你送我过河的”,我朝他晃晃手电筒,微笑着离开了。


桥的出现带来了很多变化。

由于可以更快捷的穿越这条河,四邻八乡的人都听说了这里有座桥。

他们从各处赶来,即使没有过河的理由,也要在桥上走一走看一看,甚至有人还要拍照留念。

每天早上推着平板车的人,把河这边的蔬菜、水果、粮食运到那边去,傍晚再把布匹、酒和咖啡运回来。再后来桥就成了交易场所,两岸的年轻人都到这里买最新潮的首饰和衣服,并且在桥上谈恋爱。

有人在桥上立了一个牌位,说是求姻缘特别灵。这个消息传出去后,竟也有不远万里过来上香的善男信女。

有人站在桥头说书,声称自己被神灵托梦,知晓这桥的前世今生,以及它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惊天大秘密。竟也每天都有老老小小的听众听得如痴如醉,拍手叫好,甚至有闲人每天都过来听。

我仍然每天坐船渡河。船夫也依旧每天微笑着迎接我,并和我聊聊狗的事。但这个过程不像以前那样安静了,因为人群很早就来到桥上,为一天的活动做准备。

城市管理者给桥安装了路灯,它们晚上长明。灯光和人声一起,扩散到周围一片水面,包括河中间的小岛。

“我那个小岛,现在不安生了,人们吵吵嚷嚷的,我的狗都变得烦躁了。” 有次船夫跟我抱怨道。

“你看,虽然我们并不在意它,但它还是影响了我们。” 我说。

“我这两天在考虑重新搬回陆地上,也不做摆渡的生意了。”

“你能习惯吗?如果没有你,我就要找别的搭档了。但我倒是可以为你在陆地上找点事情干。”

“谢了,客人,我想我能习惯。我从未问过你的名字,但知道你是个不寻常的人。否则,为什么还一直坚持坐我的船。”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两个同时看向那座桥。它和它上面的两排路灯在薄雾中显得虚无缥缈。

“我的工作啊,必须用船才能完成。”

我和船夫同时笑了。

我看了看放在船头的棺材,对于我每次渡河的随身行李,船夫只是看看,从来不过问。

河水静静的流淌,静谧的空气里渐渐混杂了桥上的人声和呼吸声。


桥消失的和它来的时候一样突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也不知道原因,更不知道是谁干的。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来到河边,用手电筒给船夫发信号时注意到,桥不见了。我愣了一下,有种失去了什么的痛楚,但很快释怀了,毕竟我并没有太依赖它。

被桥影响了生活的人们聚集在河的两岸。他们拿着货物、香火、钱、招牌、鲜花、美酒,望着空空的河面目瞪口呆。

他们很在意桥的消失,很快开始交头接耳。我站的远,听不真切。只隐隐约约的听到“显灵”、“发怒”、“怎么过日子”、“是谁”、“我的爱人”等琐碎的词语。无法拼凑成完整的语句和故事,我选择忽略这些略带埋怨却又忍气吞声的交谈。

我晃晃手电筒,等着船夫过来。

“桥又消失了呢”,我一边把棺材提上小船,一边说。

“谁说不是呢”,船夫略带笑意,“客人还是坐我的船可靠。”

“谁说不是呢”,我也笑了。

船桨划动,哗哗的水声传来,久违的静谧再次包围了我。我站在船头,没有多说话。船夫坐在船尾,安静地划着船。这是我俩的默契。横在我脚下的棺材也安安静静的,它即将随我进入河对岸那一片柏树林里,不再回来。

(完)